转眼就到了1976年的7月25日。
傍晚七点半，华北平原像被谁扣上一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带着黏稠的汗味。
陈家沟的打谷场上，31岁的青年陈祖望正带着十几个后生练拳。
他上身赤膊，下穿一条洗得发白的大裆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蜿蜒的青筋。
夕阳斜挂，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株被风压弯却不断弹回的芦苇。练到“中云手”时，他忽然收势——天空的云不对劲
云在头顶3000米以外，本是一团团淡积云，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和，迅速聚拢成一幅巨大的太极图：
阴阳鱼轮廓分明，云边被夕阳镀上暗红色，中间却黑得发亮，缓缓旋转，与地面平行。
陈祖望心头“咚”地一声，仿佛有人在他胸腔里擂鼓。
师父陈发科爷爷早年说过：“天现太极云，地必有旋震；人若身如燕，当知左右摆。”
他当下稳住气息，再次起势，把“中云手”放慢——两臂如环抱圆球，身体左右摆动，重心在两脚之间画弧，竟与头顶云的转速同频。
每摆一次，脚底便传来极细的颤，像大地在偷偷叹气。
更瘆人的是村口那头老牛。牛是生产队最老的牲口，牙口已掉光，平时慢吞吞像一座移动的土丘，此刻却猛然挣脱鼻绳，沿着土路狂奔。
它尾巴翘得笔直，四蹄踏得黄土飞溅，嘴里发出“哞——哞——”的长嚎，声音却被闷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
陈祖望顾不得收势，拔腿就追。牛一口气跑到黄河大堤，前蹄突然跪倒，脖子拼命往地上蹭，两只角“咔咔”插进夯土，竟把坚硬的堤面犁出两道沟。
陈祖望扑上去，抓住牛角，掌心刚碰到牛颅，一股剧烈的震颤顺着手臂窜上来——不是牛抖，是大地在抖，只是幅度极小，像巨人的脉搏。
“要地震了！”
他翻身骑上牛背，冲着堤下狂喊。
声音被风撕碎，又迅速被河水的轰鸣吞没。
堤下正是收工的人群，有的挑筐，有的推车，听见喊声，纷纷抬头，却只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骑在一头跪地的老牛背上，双臂挥舞，状若疯魔。
有人笑：“老陈家的祖望，练拳练魔怔了！”
妇女们掩嘴：“怕不是想媳妇想疯了？”
赵卫国也在人群里，如今他已是民兵排长，手里拎着三节手电，冷笑着冲旁边的小青年说：“黑五类余孽，造谣惑众，抓起来批！”一句话，让几个后生立刻撸起袖子往堤上奔。
陈祖望见众人不信，急得血往头顶涌。
他跳下牛背，顺势一个“懒扎衣”定势，左脚踏实，右脚虚点，双臂开合，像一把突然撑开的伞，把冲在最前的两个后生“砰”地挡在圈外。
两人只觉一股柔力涌来，脚下一滑，同时坐了个屁股墩，黄土飞扬，却未受伤。
趁这间隙，他再次大喊：“地气异常，云显太极，牛跪如诉——三兆同出，必有大震！大家别回屋，快把老人孩子拉到空旷地！”
声音嘶哑，带着黄河滩的泥土味，却被笑声淹没。
赵卫国手电光“刷”地照在他脸上，厉喝：“陈祖望，你扰乱民心，跟我去大队部！”
光束刺得他睁不开眼，却照得头顶那幅太极云更加狰狞，阴阳鱼越转越快，云边开始渗出一圈诡亮的银红，像被火烤过的铁。
人群里，只有王寡妇刘翠花没笑。
她挎着菜篮，站在堤根，仰头看云，脸色白得吓人。
她幼年时随男人跑过船，见过“震云”，深知其十分厉害。
她挤到人前，冲赵卫国嚷道：“你手电照啥？没看云都转成龙卷了？听祖望的，先撤人！”
可她的声音被更大的笑声盖住——在当时1976年的夏夜，地震还是遥远的地质课名词，没人愿意相信一个“黑五类”后代的天象预言。
几个后生不由分说，扭住陈祖望胳膊往堤下拖。
他挣扎，掌心“云手”疤突然灼痛，像被火钳夹住，疼得他“嘶”地抽气，却也因此冷静下来——强辩无用，只能先护住近身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猛地一抖，使出“六封四闭”，柔劲炸开，两个后生只觉手腕发麻，不由松手。
他趁势后跃三步，落在牛旁，老牛此刻竟安静下来，回头舔他掌心，舌面粗糙，却带着奇异的温柔。
陈祖望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冲自己的茅屋奔去。
娘正在灶间烧火，他一把拉起：“娘，别问，跟我走！”
娘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住，踉跄跟上。
他又踹开隔壁五保户李奶奶的破门，背起老人就往打谷场跑。
一路上，狗吠、人声、锅铲碰撞声交织成怪诞的交响，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嘲笑：“祖望疯了！老陈家的祖望疯了！”
风把嘲笑声送上天，与太极云搅在一起，云转得更快，像一面巨大的阴阳磨盘，要把整个华北平原碾成粉末。
打谷场空旷，他让娘和李奶奶蹲在中心，又返身去喊其他人。
可没人肯来，孩子们追着看他笑话，大人们则忙着把晾在外面的红薯干收进屋，嘴里嘟囔：“震啥震？明儿还要上工哩！”
赵卫国带着民兵追到谷场，手电光织成白网，把他罩在中央：“陈祖望，再胡说，就以‘破坏生产’罪捆你！”
陈祖望胸口剧烈起伏，掌心的灼痛已蔓延到肩井，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捆吧！捆得住我，捆得住地？”
话音未落，一阵极细却极长的颤音从地底升起，像千万只蚂蚁同时振翅，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让打谷场的碌碙轻轻滚了半圈。
赵卫国脚下一滑，差点坐倒，手电光柱跟着乱晃，照得太极云像突然碎裂的镜子。可颤动只持续两秒，便归于平静，仿佛大地只是打了个盹。众人愣了愣，笑声更响：“看，地也帮疯子！”
陈祖望不再辩解。
他抬头，看见云边的银红已变成暗紫，阴阳鱼交接处开始下坠，像一条被拉长的血丝。
他忽然想起师父的另一句话：“人微言轻，唯身可证。”
他转身，面对黄河方向，缓缓拉开“单鞭”定势——左脚踏实，右脚虚点，双臂如弓，背脊如弦，整个人变成一张拉满的箭，箭头指向未知的远方。
掌心的“云手”疤在月光下闪出古铜色，与头顶的云、脚下的地、远处的河，连成一条看不见的线。
他不再喊，只在心里默念：三日，最多三日，天地会替我开口
夜渐深，人群散去，王寡妇刘翠花悄悄地把自己养的两个“孩子”----小花猫、小黑狗拉到了谷场，还把它俩拴在打谷场边的老榆树上，树下放了一盆水和一盆剩饭。
她又塞给陈祖望一包刚烙的狗油饼：“祖望，吃吧，你别泄气。老天爷不瞎。”
陈祖望接过，饼烫手，他却觉得凉——烫的是饼，凉的是心。
他让娘和李奶奶睡在麦秸垛旁，自己则盘腿坐在碌碙上，勺柄横放膝头，对着太极云练起无声的“云手”。
左云，右云，每一次摆动，都与云的转速同频；每一次同频，掌心的灼痛便减轻一分。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条不肯屈服的河，在谷场上左右摆动，默默等待三天后的惊雷。
第三天深夜，即1976年7月28日凌晨，河北唐山方向传来闷雷般的巨响，大地剧烈抖动，华北平原像被一只巨手攥住，上下甩动。
陈家庄的瓦房在瞬间裂成碎片，哭喊声、狗吠声、屋梁断裂声混成一片。
赵卫国被震醒，赤身裸体冲到街上，只见月光下，自家屋顶已塌成锯齿，而打谷场那边的碌碙竟滚出三丈远，端端正正停在他白天站过的位置。
他忽然想起陈祖望三天前的狂喊，后背“刷”地渗出冷汗，却被余震晃得站立不稳，一头栽进裂缝里，像一颗被风吹落的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