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崎岖蜿蜒,云雾在脚下流淌。
秋瑾步履从容,白色的祭司服在山风中轻扬,那双金纹琉璃瞳时而望向远方的层峦叠嶂,时而,会落在前方引路的那个挺拔背影上。
北堂皓。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难以言喻的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在看一段尘封的往事。
那其中有不易察觉的关切,有历经沧桑后的欣慰,还有一种北堂皓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北堂皓并非毫无所觉。
身为武将的敏锐,让他能感受到身后那始终萦绕的、带着分量的注视。
他几次借着调整行囊或指引路径的机会回头,总能对上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琉璃金眸。
他心中怪异之感愈甚,这眼神绝不像一个初次见面的十六七岁少女该有的。
但他将此归因于先知一族的神秘,并未深究,只是愈发恭敬谨慎。
他,不是他!
只不过…长得相像罢了!
秋瑾叹息一声,心中又告诫自己,切勿过多关注。
一路无话,直至京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官道也渐渐变得车马喧嚣。
就在即将踏入那象征天下权柄的城门时,一直沉默的秋瑾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北堂将军,冒昧一问。北堂仲邯……是你的什么人?”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北堂皓猛地勒住马缰,诧异地回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先知大人,您……”
他心中警铃微作,北堂仲邯这个名字,在如今的盛元,知道的人不少,但会如此直接向他这个北堂家后人询问的,却几乎没有。
这涉及前朝的南祁太子,更牵扯到神秘的梦婆山,他一时难以判断,这位先知此问,是关乎国运,还是……仅仅关乎他北堂一族的私密。
他沉吟片刻,措辞谨慎地答道:
“回先知大人,北堂仲邯……按族谱论,是在下的堂叔祖。他……出生便是南祁的太子,十二岁那年,东黎……也就是后来的太祖皇帝谛听陛下,挥师南下,一统四国。
仲邯堂叔祖未发一兵一卒,亲自捧上传国玉玺,迎太祖陛下入主南祁王都。之后,他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竟是这般吗…
秋瑾眸色沉沉,似有千言万语。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许:
“直到五年后,梦婆山的梦婆大人突然昭告天下,为他大张旗鼓地操办身后事,世人才知,他那些年……一直隐居在梦婆山上。”
他轻轻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十七岁……身死梦婆山。
秋瑾静静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那个行事乖张、却甘愿为了更大局面的安定而拱手让出江山、最终命运多舛的少年太子……
原来,在这一次被修正的时间线里,他的结局依旧未能圆满吗?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历史的惯性,竟如此强大?
或是…他等不到她?
他的皇姐呢?是不是避开了危机,这一世能安稳度日?
她不再说话,沉默地随着北堂皓进入京城。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踏入庄严恢弘的皇宫,面见当今的天子——太玄帝周玄冕。
金銮殿上,年过花甲的太玄帝周玄冕,身着龙袍,威仪天成。
然而,当他看到那位被国师苦寻而来的坞榈族先知时,心中竟莫名一动。
那少女过于年轻的面容与那双仿佛能映照出过往未来的金纹琉璃瞳,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让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似曾相识的恍惚感。
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深处,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而侍立在一旁,同样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国师织渊,在秋瑾踏入殿内的那一刻,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仿佛久别重逢的震颤。
他毕生钻研星象命理,感知远超常人,此刻只觉得眼前这少女的身上,缠绕着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古老而遥远的气息。
织渊上前一步,代替皇帝陈述缘由,声音苍老却沉稳:“先知大人,老夫以残年之躯,夜观星象,推演国运,窥得未来似有隐晦之劫,动荡之象。
然老夫……时日无多,恐难应对。国师府后辈虽众,却无人能承此重担。
故而,老夫恳请陛下,寻访先知一族,邀大人出山,与我等一同守护这盛元江山,庇佑天下苍生。”
他言辞恳切,目光清澈而坦荡。
周玄冕在一旁微微颔首,看着织渊的眼神,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历经岁月沉淀的深厚情谊。
他们二人,自逆乱时空、带着记忆归来后,便一直并肩同行,辅佐谛听开创盛元盛世,又共同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数十载光阴,他们相伴的时间,远比周玄冕与后宫任何一位妃嫔都要长久,彼此之间,从未有过丝毫猜忌与嫌隙。
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或朋友。
秋瑾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周玄冕与织渊。
看着他们虽年华老去,却依旧紧密无间的模样,看着这个由他们和谛听共同缔造的、与她记忆中那片焦土截然不同的繁华盛世,心中百感交集。
那场惨烈的献祭,那痛入骨髓的代价,终究是值得的。
一丝近乎顽皮的、与她此刻“先知”身份不符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她打断了织渊恳切的话语,向前微微一步,抬起那双琉璃金眸,目光在周玄冕和织渊之间流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用一种近乎随意的语气,轻轻抛出了一句话:
“对了,忘记告知二位。”
“我亦名——秋瑾。”
刹那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玄冕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僵住。
织渊抚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瞳孔骤然收缩。
两个年过花甲、历经无数风浪的老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彻底噤声,僵立在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他们的神智——地宫祭台上那血色的身影,决绝的眼神,撕裂长空的天雷,还有那一声微弱却如释重负的“成了”……
以及,那之后得以扭转的、充满希望的新生……
周玄冕最先回过神来,他望着眼前少女那熟悉的、带着些许狡黠的眼神,尽管面容不同,但那名字,那名字背后所承载的一切,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起初很轻,随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释然与无尽的感慨,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织渊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他愣愣地看着秋瑾,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那迅速泛红、蒙上水光的眼眶,泄露了他内心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情绪。
无需再多言语。
一个名字,便跨越了生死与时空,道尽了一切。
能再次相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