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织渊激动而痛心的追问,秋瑾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
她轻轻挣开织渊的手,目光再次投向那轮冰冷的圆月。
“小师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知道代价是什么。但是……当我第一次在她们口中听到‘新生之术’时,我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牵引。”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着什么遥远而模糊的片段,声音带着一丝缥缈。
“你还记得吗?我从小便与旁人不同。三岁之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零碎的、光怪陆离的梦境。”
织渊凝神细听,这是他从未听秋瑾详细提及的过往。
“在那些梦境里,”
秋瑾继续道,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我总是被关在一个很小、很安静的院子里。天空永远只有四方那么大,灰蒙蒙的。
我不哭,也不闹,因为没有人会在意。每天,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老嬷嬷,按时给我送来三餐,看着我吃完,然后沉默地离开。院子里没有花草,没有玩伴,只有四面高高的墙和无边的寂静。”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那种被世界遗忘的孤寂感,深入骨髓。”
她的语气平静,却让织渊感到一阵心酸。
他从未想过,如今这般强大、清冷的秋瑾,竟然还记得那般孤寂的童年。
“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东黎…祖师伯发现了我,让师父将我带回了梦婆山。她说我天生魂力异于常人,是修习梦婆秘术的奇才。
她给了我姓名,让我有了归属,也教了我梦婆一脉的本事。那时我虽然没有情感,可我内心是感激她的,也将梦婆山当成了唯一的家。”
“但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
“那份关于‘新生之术’的宿命感,却从未离开过我。
仿佛我来到这个世界,历经那样的孤寂,拥有梦婆之力,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某个关键时刻,启动这个术法。
它不是选择,而是……归宿。”
她看向织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如今天下崩乱在即,黎民将陷水火,玄门正道式微,邪术横行。这或许,就是那个‘关键时刻’。若我的牺牲,能换来一丝拨乱反正、重塑乾坤的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也愿意一试。
这不是冲动,而是……我存在于世的意义。”
织渊怔怔地看着她,所有规劝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从秋瑾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狂热,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与觉悟。她早已深思熟虑,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她不是在寻求他的同意,而是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他想起天下大势,周玄冕命不久矣,云岐休难堪大任,各地藩王心怀鬼胎,若无人能力挽狂澜,接下来的确可能是长达数十年的混战,烽火连天,尸横遍野,那将是比现在更惨烈的人间地狱。
秋瑾的选择,是基于对苍生大爱的悲悯,也是源于她自身那神秘而沉重的宿命感。
他还能说什么?
用苍白的语言去否定她存在的意义?用所谓的理智去扼杀这唯一可能的希望之火?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询问:
“……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哪怕结果可能只是……白白牺牲?”
秋瑾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坚定地点头。
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好……”
织渊的声音沙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秋瑾的肩膀,如同多年前刚见到她时那般,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小师叔……支持你。”
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与她谈心站在同一片月光下了。
秋瑾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温暖的笑意,如同冰湖上漾开的微澜。
“谢谢。”
两人不再言语,并肩立于祭台之上,沉默地沐浴在清冷的月华之中。
一个已然决意赴死,一个心中充满无力与悲凉。夜风吹拂,带来地宫深处阴寒的气息,却吹不散这凝固在祭台上的、沉重而悲壮的氛围。
秋瑾抬头,望着那轮注定将成为她生命终点的月亮,心中一片宁静。
她等待着,等待着陆明萱等人的到来,等待着实施“新生之术”的最后条件具备。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魂归天地、试图扭转时空的那一刻,那困扰她多年的、关于三岁前的身世之谜,或许也将迎来最终的答案……
而此时,昔日象征天下权柄中心的皇宫,此刻虽张灯结彩,筹备着新皇登基大典,却弥漫着一种外强中干的虚浮与焦虑。
吉日已定,礼部尚书却面容愁苦,他捧着典礼仪程,来到暂代朝政的林太傅面前。
“林公,”
礼部尚书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迟疑,
“登基大典一切已按制准备就绪,只是……当真要在此刻,举行如此盛典吗?外界流言纷纷,各地……”
林太傅坐在偏殿的太师椅上,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悲凉: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陛下……前朝陛下不知所踪,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的应对之策。云岐休手握京城兵权,北祭势力盘踞在侧,我等文臣,手无寸铁,除了顺着这已然失控的洪流,还能如何?”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如今这局面,已非我等所能掌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力周旋,能拖得一时安宁,便是一时。只盼……只盼国师与梦婆大人能早日脱困,或……或有转机。”
这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几乎微不可闻,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他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去吧,按计划行事。至少……要让这京城,表面看起来还像个帝都。”
礼部尚书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也只是深深一揖,默然退下。
一种大厦将倾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尚有良知的老臣心头。
然而,虚假的平静终究无法掩盖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