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临安城。
持续了数日的血腥风暴,终于渐渐平息。
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焦糊味,被春日暖风缓缓吹散。
街巷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断壁残垣也在百姓们的忙碌下开始清理。
只是,那些刀剑劈砍的痕迹、烟熏火燎的疮痍,依旧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涛骇浪的恶战。
妇人们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丝尚未散尽的惊惶。
临安城内外,巡逻的殿前司士兵甲胄鲜明,步伐整齐,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秩序。
朝堂之上,一场无声的清算与权力的重新分配,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那日,叛逆主谋范宗尹在殿前司攻破其最后藏身之所时,畏罪自尽。其心腹季陵等人,或战死,或被捕后于狱中“暴毙”。
依附范党的官员或被罢黜,或被投入大牢。曾经权倾朝野的范相一系,树倒猢狲散,彻底土崩瓦解。
而在此次平叛中立下赫赫功劳的秦桧,其声望与权势,如日中天,被拜为左相。
岳飞和杨再兴等有功将领也各有封赏,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赵鼎更是深受信赖,被升为都指挥使,负责整肃京畿防务。
拜月教余孽的清剿仍在继续,皇城司的探马四处活动,方孟雪与其女谢玲儿依旧杳无音信。
秦府,内院深处。
此处与外界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庭院幽静,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压过了庭院中盛开的海棠花香气。
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内,秦洛静静地躺在锦榻之上。
他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慈元殿血战,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他,也这样昏迷了三天三夜。
沈青河坐在榻边的绣墩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
左腕上缠着的厚厚白纱,依然醒目。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榻上之人。手中温热的湿帕,时不时地,极其轻柔地,为秦洛擦拭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或者润湿他干涸的唇瓣。
三日来,她几乎不眠不休,除了必要的饮食和换药,就一直守在这里。
紫莲 每日都会来诊脉数次,调整药方,太医们也轮流值守。
所有人都说,秦将军脉象已趋于平稳,寒毒尽去,只是元气大伤,加之心神耗竭,需要时间静养恢复。但……他何时能醒?无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咳……咳咳……” 一阵微弱、沙哑的咳嗽声,突然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沈青河浑身一颤,猛地从绣墩上站起!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榻上之人!
只见秦洛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眉头,痛苦地拧在了一起!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他咳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秦大哥!秦大哥!你怎么样?”沈青河的声音带着哭腔。
“水……水……”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从秦洛干裂的嘴唇中断断续续地溢出!
“水!快拿水来!”沈青河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激动得语无伦次,扭头对着外间喊道!
一直守在外间的侍女慌忙端着一杯温水进来。
沈青河接过水杯,试了试水温,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小银勺,极其轻柔地将温水一勺一勺,喂入秦洛的口中。
温水滑过喉咙,秦洛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
他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适应了一下光线,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了床边那张写满了担忧、惊喜、泪痕未干的苍白面容上。
“青……河……”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一瞬间,沈青河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
她再也抑制不住,俯下身,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粗糙的掌心,泣不成声:“醒了……你终于醒了……秦大哥……你吓死我了……”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连日来积压的恐惧与委屈。
秦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与湿润,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般的女子,昏迷前那惨烈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持国天王的双刀……玄冥寒毒的刺骨之痛……还有……沈青河决绝地划向手腕,将热血滴入药碗的身影……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只化作一声疲惫却充满无尽复杂情感的叹息:“傻丫头……我……没事了……”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
窗外,春意正浓。
仿佛所有的血腥与阴谋,都已被隔绝在外。
至少在此刻,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宁静,与无声流淌的深情。
片刻后,房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醒了?洛儿醒了吗?是真的吗?” 一个带着哭腔的,充满慈爱与焦急的声音率先响起!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只见秦母在家仆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
这位平日里雍容端庄的老夫人,此刻发髻微乱,脸上满是泪痕,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一眼便看到榻上已然睁眼、正与沈青河双手交握的儿子!
“我的儿啊!”秦母悲喜交加地唤了一声,扑到榻边,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秦洛苍白消瘦的脸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你可算醒了!你可知道……这三日……为娘的心……都要碎了……” 声音哽咽,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后怕。
紧随其后,秦桧也快步踏入房中。虽极力保持着宰相的威仪,但微微泛红的眼圈,紧抿却依旧有些颤抖的嘴唇,以及那比平日急促几分的呼吸,都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他走到榻前,仔细端详着弟弟的面容,重重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口积压了三日的巨石终于吐出。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弟弟的肩膀,又怕碰疼了他,最终只是紧紧握了握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苍天庇佑……我秦氏门庭……”
而最后进来的秦王氏 ,则显得最为镇定干练。
她虽也眼含泪光,但迅速扫视了一下屋内情况,目光在秦洛与沈青河依旧交握的手上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慰。
随即,她立刻恢复了当家主母的从容。
她并未急着上前,而是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侍女仆役们吩咐道:
“都还愣着干什么?没见二爷醒了吗?快!春梅,去小厨房,把一直温着的血燕窝端来!要清淡些的!夏莲,让厨上立刻熬上粳米粥,火候要足,米油要厚!再配几样清淡小菜!张嬷嬷,快去库房取那支百年老山参,请太医看看能否入药膳!其他人都手脚轻些,别惊扰了二爷休息!”
吩咐完毕,秦王氏这才走到榻边,先是对着秦母柔声劝慰道:“母亲莫要太过伤怀,二弟既已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您这般流泪,反倒让他心中不安。”
接着,她又看向秦洛,目光温柔:“二弟,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想吃点什么?尽管告诉嫂嫂。”
秦洛看着围在榻前的母亲、兄长和嫂子,感受着家人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喜悦,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
而沈青河,早在秦母等人进来的瞬间,便下意识地想抽回被秦洛握住的手,脸上飞起两抹红霞,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未婚男女这般亲密,于礼不合。
然而,秦洛虽然虚弱,握着她的手指却异常坚定,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偷眼瞧去,只见秦母正慈爱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并无半分责怪;秦桧也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复杂,却默许了这一幕;秦王氏更是投来鼓励的眼神。
这让她心中的羞涩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接纳的温暖与踏实,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好了,好了,洛儿刚醒,需要静养,我们都别围在这里了。”秦母擦了擦眼泪,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情绪渐渐平复,慈祥地说道,“青河丫头这几日也累坏了,真是辛苦你了……眼下洛儿既已醒来,你也快去歇歇吧,这里有下人们伺候着。”
“是啊,青河姑娘。”秦王氏也接口道,“你手腕上的伤也需好好将养。我已让人收拾好了厢房,热水、干净衣物和膳食都备下了。你先去梳洗用饭,好好睡一觉。二弟这里有我们,你放心。”
沈青河确实感到疲惫与失血后的虚弱。
她看了看秦洛,见他眼神示意她放心去休息,这才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那……青河先行告退……秦大哥……你好生休息。”
说罢,她轻轻抽出手,对着秦母等人行了一礼,在侍女的陪同下,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