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安娜的手还放在法杖上，水晶的光已经灭了。她没把法杖拔出来，也没往后退。风吹过来，吹起了她的银发，但她一动不动。
段逸还是蹲在灵田边，左手撑着地，右手拿着小铲子，轻轻拨开泥土，看植物的根长成什么样。他动作很稳，一下一下，不急也不慢。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刚才那场对峙过去了，就像石头掉进水里，表面平静了，可底下还有东西在流动。
突然，艾莉安娜的手指抖了一下。她的眼睛闪过一点淡淡的绿光，像是清晨树林里的雾气。她开了“自然之眼”——这是精灵祭司用来看生命本质的能力，能看见能量和灵魂的变化。
她一眼看过去。
远处山坡上，三个工兵正搬石头。他们肩膀上扛着大石块，走路步调一样，脚印落在一条线上，没人推别人，也没人停下，连呼吸都差不多。
左边田埂边，一个林语者跪在地上，手贴着土。嫩芽从他手下面钻出来，很快长出叶子。他的手指跟着植物走，好像在引导它们生长。
更远的地方，两个大地力士站在一起，抬腿落脚完全同步。他们砸地基的时候，动作像机器一样准，每一下都发出闷响。
整个山谷像个大机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干活，没有声音，但一切都顺顺利利。
艾莉安娜眼睛微微睁大。
她本来以为会看到混乱的能量、被控制的灵魂，或者死气沉沉的生命信号。但她看到的却是整齐有序的生命网络。每个哥布林体内，热量正常，心跳稳定，呼吸均匀，精神也很平和。
没有污染，没有诅咒，也没有违反自然的地方。
“这……”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小，“不可能。”
段逸还在铲土，没停。
“你说什么不可能？”他问。
“他们不该这么整齐。”艾莉安娜看着那些修渠的工兵，“你们哥布林天生乱来，喜欢打架流血。可他们的行为，比训练多年的精灵卫队还整齐。”
段逸放下铲子，抓起一把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漏下去。
“所以你觉得，只要是哥布林，就一定野蛮？一定破坏？”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皱眉，“但你是用泥和魔兽尸体造出来的生命。这种做法不对。自然生孩子靠血脉和平衡。你这样拼凑出来的东西，就算看起来正常，也是错的。”
段逸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那你告诉我，什么叫对？”他指着一只正在吃肉干的工兵，“他吃的肉来自魔兽，魔兽也杀过别的动物。死后我们拿它当食物。这算不算循环？”
他抬头看天。
“他喝的是雨水，雨水是江河蒸发来的。他死了以后，身体烂掉变成肥料，养下一季庄稼。哪一步出了问题？”
艾莉安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但这不是生育，是组装。”
“那你们精灵呢？”段逸反问，“树母生新生命，靠的是神的力量？还是阳光雨露和养分转化？你们说的‘神圣诞生’，其实也是物质和能量的变化。区别只是——你们接受的那一套是别人定的；我不照做，就成了坏人。”
艾莉安娜沉默了。
她找不到理由反驳。她感觉不到异常。这些哥布林身上没有死灵气息，没有恶魔印记，也没有灵魂被操控的痕迹。他们像蚂蚁群一样，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她慢慢走到那几个修渠的工兵身边。
一个小家伙踩到湿泥，脚一滑就要摔倒。旁边的同伴立刻扶住他，另一个马上从腰间拿出一块干粮递过去。
那小工兵接过食物，低头咬了一口，接着继续挖土。
全程没人说话，没人变脸，甚至连眼神都没交换。但他们之间的帮助是自然发生的，这让艾莉安娜心里一震。
她见过奴隶干活——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全靠鞭子逼着；她也见过野兽抢食——弱的被吃，强的先吃。
可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不抢食物，不欺负弱小，有人受伤会被照顾，累了就有人换班。他们像一棵树的根，各自分开，却连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不会恨？”她小声说。
段逸走到她身后。
“恨什么？”
“恨自己被造出来只为干活。恨没有自由。恨生活在一个随时会被毁掉的地方。”
段逸摇头。
“他们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要做什么。他们保护同伴，完成任务，换来休息和饭吃。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你说的‘自由’，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就像鱼不用学飞，鸟也不用下水。”
他指了指灵田。
“我给他们秩序、安全和目标。他们给我劳动和忠诚。这不公平吗？”
艾莉安娜转头看他。
“可你没给他们选择。”
“那你告诉我。”段逸盯着她的眼睛，“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现在在哪？”
他顿了顿。
“早就死了。哥布林被诅咒不能生孩子，被世界排斥，被人追杀换赏金。我没有选择，他们也没有。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换一种方式活下来。”
他弯腰捡起铲子，又蹲下。
“你说我违背自然。可我觉得，真正的违背，是有能力救一个种族，却因为规矩不肯动手。”
艾莉安娜站着不动，手指轻轻摸着法杖上的花纹。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标准是不是错了。她一直认为，不是自然生出来的生命都是危险的。但现在她发现，这些叫“绿裔”的家伙不仅没威胁，反而活得像理想社会——没有贪婪，没有暴力，没有内斗。
他们安静地活着，像石头，像水流，像大地的一部分。
她再次开启“自然之眼”，这次看向一个刚出生的小生命。他裹着披风靠着墙坐，胸口一起一伏，体温正常，脑子在睡觉状态。
健康，平稳，有生命力。
没有灵魂被改过的迹象。
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不是傀儡。
他们是真正活着的生命。
只是出生的方式不一样。
风吹过山谷，卷起尘土，吹过石墙和发光的苔藓。
段逸还在检查一颗果实。外壳硬，有点裂纹，里面的生命波动很强。再过几小时，它就会破壳。
他抬头看了艾莉安娜一眼。
“你可以继续站着。也可以走。或者……”他顿了顿，“试着换个角度看。”
艾莉安娜没回答。
她慢慢把法杖从地上拔起来，拄在身边。目光扫过整个山谷——搬石头的工兵，种地的林语者，打地基的大地力士，还有安静睡觉的新生命。
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没人看她，也没人怕她。
他们只是活着，在这片被人遗忘的废墟里，一点点建起自己的生活。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
段逸低下头，继续用铲子清理灵田边的碎石。
他的手很稳，动作熟练，像个普通的农夫。
阳光照进谷底，落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