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负笈金川志气牵,同窗年异话姻缘。
家贫欲觅添丁妇,亲往恭求遭冷烟。
慈母垂泪言身贱,稚子盟心志学坚。
此劫终成登第钥,人间苦乐自相缠。
一九七五年的冬风,裹着川西高原特有的凛冽,刮过金川县中学的土坯围墙时,总带着几分萧瑟。离翁揣着刚领到的寒假通知,指尖还残留着油墨的淡香,心里却早被同窗李兴贵那番话搅得波澜难平。彼时他刚满十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掩不住眼里的清亮——那是属于寒门学子独有的、对未来的微弱期许。
教室里的同学正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年龄最长的王建国已经二十八岁,怀里揣着给娃织的粗毛线袜,嘴里还哼着生产队里学的山歌;最小的张丽才十七,扎着两条麻花辫,正偷偷把课本塞进布包里,生怕回家后爹娘催着去挣工分。离翁收拾好那本翻得卷边的《语文》,刚要起身,就被李兴贵拽住了胳膊。
“离翁,跟你说的事想明白了没?”李兴贵比他大四岁,脸上已有些风霜,却笑得爽朗。他去年刚娶了邻村的姑娘,如今妻子在家挣工分,自己来读书,日子过得比旁人松快些。“你看我,家里有她操持,我在这儿安心读书,多好?你家九口人,就三个劳力,多个人手帮衬,你爹娘也能少受点累。”
离翁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土粒顺着鞋缝滚进鞋底,硌得脚心发疼。他不是没想过家里的境况:爹的腰早在常年插秧时累弯了,娘的手因为纺线织布,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大哥娶了媳妇后,一家的吃穿用度全靠三人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有时候分粮,看着粮袋里掺着的沙土,娘总要偷偷抹泪。“可我年纪还小……”他嗫嚅着,话没说完就被李兴贵打断。
“小啥?我媳妇比我大三岁,懂得疼人,还能干活。”李兴贵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恳切,“找个年纪大点的,懂事,能帮衬家里。你模样周正,在班里不还有女生叫你‘美男子’吗?怕啥找不到?”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离翁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想起每次回家,娘总在灯下缝补衣服时叹气,说“二娃要是有个伴,我也能少操点心”;想起大哥在地里干活时,累得直不起腰,还念叨“要是多个人,就能早点收工”。寒风卷着枯草掠过操场,离翁攥紧了手里的布包,心里悄悄打定了主意:要是真能找个能干的媳妇,帮着家里分担,也算是尽了孝心。
寒假返乡的路,走得比往常轻快。离翁背着装着课本的布包,踩着积雪往家赶,远远就看见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望。“二娃回来啦!”娘接过他的包,手冻得通红,却还是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往屋里引。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炖着的萝卜汤冒着热气,混着红薯的甜香,驱散了一路的寒气。
饭桌上,离翁犹豫了半晌,还是把想成家的念头说了出来。娘手里的筷子顿了顿,随即放下碗,眼里满是关切:“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可有看上的姑娘?你说,娘去帮你找人说媒。”
离翁扒了口饭,脸颊有些发烫,却还是鼓起勇气说:“没特别挑的,三塘的二姐就行。”他说的二姐,是家里认的舅舅家的二女儿。离翁至今记得,小时候去舅舅家,二姐总把藏起来的炒花生塞给他;后来他去安宁推磨,二姐每次都悄悄给他家送一盆白面,说“姑姑家人口多,省着点吃”;娘也喜欢她,常教她绣鞋面上的鸳鸯,教她裁衣服的尺寸,两人好得像亲母女。二姐比离翁大四岁,却总恭恭敬敬地叫离翁“二哥”,那声称呼里的敬重,让离翁心里暖烘烘的。
娘一听是二姐,眼睛亮了亮:“这姑娘好,能干,心善,要是能成,真是你的福气。”她没再多问,转身去里屋翻找,不多时拿出一个蓝布包,里面是攒了许久的钱。“我去准备提亲的礼,你明天用自行车载我去你舅舅家,这事娘亲自去说。”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娘就起了床。她把一瓶自家酿的腊酒、一块熏得油亮的老腊肉、两把细挂面,还有一匹藏青色的衣料,小心翼翼地裹在包袱里,又反复叮嘱离翁:“到了村口你就先回来,别在那儿等着,免得你舅舅为难。”离翁点点头,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载着娘往舅舅家去。
冬日的晨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在土路上,映出两人的影子。离翁踩着脚踏板,心里满是期待,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要是亲事成了,二姐来家里帮忙,娘脸上的笑容会不会多些?大哥在地里干活,是不是能轻松点?他越想越高兴,嘴里忍不住哼起了在学校学的歌,自行车蹬得飞快,冷风刮在脸上,都不觉得冷。
到了舅舅家所在的村口,离翁停下车,娘拎着包袱,又叮嘱了他一句“早点回家”,才慢慢往村里走。离翁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调转车头,哼着歌往家赶。他觉得,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能成——代永清对家里好,娘也喜欢她,舅舅总不至于不同意吧?
可这份期待,在第二天清晨就碎了。天刚蒙蒙亮,离翁就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他急忙跑出去,却看见娘低着头走进来,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眶红红的。离翁心里一沉,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他默默接过娘手里的空包袱,跟着娘进了屋,娘坐在炕沿上,半天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搓着衣角。
离翁转身想去灶房烧火,却被娘叫住了:“二娃,你过来。”他走到娘身边,娘抬起头,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舅舅说……说咱们家太穷,配不上二姐。”娘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离翁心上,“他还说,二姐将来要找个条件好的,不能跟着咱们受苦。二娃啊,人穷了,就没人看得起……”
离翁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起自己在学校里被人叫“美男子”的骄傲,想起对亲事的满心期待,想起娘为了准备礼物熬夜缝补的模样,可这些,在“穷”这个字面前,都碎得一文不值。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没觉得疼。
“娘,”离翁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您别难过,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当个干部,到时候再也没人敢看不起咱们家!我一定给您找个好媳妇,让您过上好日子!”
娘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抹了把泪,点了点头:“娘信你,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好好读书,别让娘失望。”
那天的早饭,离翁吃得味同嚼蜡。饭后,他扛起锄头去地里干活,冻土硬得像石头,一锄头下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他却觉得心里更冷。他想起二姐送白面时的笑容,想起她叫“二哥”时的恭敬,可从今往后,离翁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
从那以后,离翁再也没去过舅舅家,也没再见过二姐。后来听村里人说,她嫁给了乡武装部的部长,那人比她大二十岁,还是个二婚。离翁心里没有怨,他知道,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二姐或许根本不知道娘曾去提过亲,她的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离翁坐在灯下读书时,总会想起那个冬天的清晨,娘红红的眼眶,还有那句“人穷了就没人看得起”。那句话像一根鞭子,时刻抽打着他,让他不敢懈怠。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课本翻了一遍又一遍,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连走路都在背课文。他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让娘不再受委屈。
春去秋来,几年后,离翁终于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娘哭了,笑着哭的,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家二娃有出息了,再也没人敢看不起咱们了。”离翁看着娘的笑容,想起当年提亲的往事,心里百感交集。要是没有那次失败,或许他现在还在村里种地,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小山村。
如今的离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年,他走过了许多路,见过了许多人,可那段提亲的往事,却始终刻在他心里。那不是一段丢脸的记忆,而是他人生路上最珍贵的财富——它让他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也让他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总能保持努力的劲头,离翁总会想起那个冬天,想起娘的眼泪,想起自己许下的誓言。
苦过的日子,终会变成照亮前路的光。离翁常想,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总有一些看似糟糕的经历,在多年后回望,才发现原来是命运的馈赠。
诗曰:
寒门负笈赴金川,半是青衿半是年。
友劝成家添壮力,吾期赘妇助桑田。
亲携腊酒询姻事,舅拒寒门冷玉笺。
泪嘱勤读争气象,方知穷巷少良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