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哐当”一声被林建国狠狠摔上，隔绝了外面可能残留的窥探目光。院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王翠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林建国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死死盯着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的王翠花，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
“说！”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极力压抑的暴怒，“那五十块钱，你拿去做什么了？！还有，晓怼她妈留下的抚恤金，到底还剩多少？！”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面子扫地，家庭财政状况成谜，这对他这个一向自诩为一家之主、把控大局的男人来说，是双重打击。
王翠花被吼得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还想狡辩：“建国……我……我就是一时糊涂，娘家弟弟那边急用钱，我……”
“放屁！”林建国猛地打断她，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子上，“你弟弟年前刚盖了新房，他会急用钱？王翠花，你到现在还不说实话！是不是要我现在就去把你弟弟找来对质？！还是要去街道办，让组织上来查我们家的账？！”
听到“街道办”和“查账”，王翠花彻底慌了神。她知道林建国这次是真气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瘫软下去，双手拍着地面，哭嚎起来：“我说！我说……钱……钱是我拿去……拿去跟人合伙想做点小买卖，结果……结果被人骗了，血本无归啊！”
小买卖？投机倒把？
林建国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这年头，私下做买卖风险极大，一旦被抓到，他的工作都要受影响！他指着王翠花，手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这个蠢妇！败家娘们！”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那个让他感到无比耻辱和愤怒的女人，目光扫过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林晓怼和林小梅。
林晓怼垂着眼睑，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林小梅则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小脸煞白，被父亲的暴怒吓得不轻。
林建国的目光在姐妹二人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停留了片刻，又想起刚才邻居们议论的“抚恤金”、“巨款”，再对比王翠花和林小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恼火涌上心头。他一直知道王翠花有些私心，却没想到她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几乎掏空了家底，还让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过得如此窘迫！
这要是传出去，他林建国还有何脸面在厂里、在院里做人？
“从今天起，”林建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冷硬，“家里的钱，不用你管了！”
王翠花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抬头。
林晓怼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她轻轻捏了捏林小梅的手，示意她别怕，然后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林建国耳中：“爸，您消消气。妈也是一时糊涂。家里总得有人管账，您工作忙，怕是顾不过来。我和小梅都大了，也能帮着分担一些。”
她没有直接要求管钱，而是以“分担”的名义，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建议。
林建国看向她，眼神复杂。这个女儿，最近的变化太大了。不仅敢说话，似乎……也比他想象的要懂事。刚才在外面，她几句话就点明了关键，虽导致了家丑外扬，却也让他看清了真相。如今又主动提出分担……
他沉吟着。钱肯定不能再让王翠花沾手。自己管？确实没那个精力。交给晓怼？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爸，”林晓怼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继续说道，“厂里正是关键时候，您可不能为家里这些琐事分心。要不这样，您定个章程，每个月家里需要多少开销，我和小梅负责记账，买了什么，花了多少，一笔笔都记清楚。大头的钱，还是您收着，我们只拿买菜买粮的基本费用。这样账目清楚，您也省心。”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谅了父亲的难处，又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方案，还表明了自己不碰“大头”只负责记账的态度，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林建国的戒心。
林建国听着，觉得这法子确实可行。账目公开，限制支出，还能让两个女儿学着持家，更能让王翠花无话可说。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挥挥手：“就按你说的办吧。以后每个月……我给你二十块钱，负责家里的日常吃喝用度，每一笔都要记清楚！剩下的钱，我来保管。”他顿了顿，狠狠瞪了王翠花一眼，“谁也别想再动歪心思！”
二十块钱，在这个年代维持一家五口的基本生活，紧紧巴巴，但也足够了。更重要的是，林晓怼终于名正言顺地拿到了部分“财政权”，虽然只是很小一部分，却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好的，爸。”林晓怼应下，脸上依旧平静，心里却松了口气。第一步，成了。
王翠花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从这一刻起，一落千丈。
林建国没再理会她，转身进了屋，他需要冷静，也需要思考明天如何凑齐那五十块钱还给马大哥。家里的存款被王翠花折腾得所剩无几，恐怕……得动那笔他一直不太愿意动的抚恤金了。想到亡妻，他心头又是一阵烦躁和愧疚。
这场风暴暂时平息，但林家内部的权力结构，已经悄然改变。
第二天是周日，林建国一大早就阴沉着脸出去了，显然是去筹钱。王翠花称病躲在屋里不肯出来。林小莲看着林晓怼的眼神像是淬了毒，却也不敢再闹。
林晓怼懒得理会她们，拿着林建国昨晚给的二十块钱，带着林小梅去了附近的供销社。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掌管这个家的“采购大权”。
买了米、面、一些便宜的蔬菜，又称了半斤肥肉打算炼油，剩下的钱仔细收好。看着手里清晰的账目和剩下的几毛钱，林晓怼感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掌控感。
从供销社出来，她让林小梅先提着东西回去，自己则绕道去了厂里的图书馆。她需要更多这个时代的技术资料，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林建国，更是为了她自己。在这个时代，技术是安身立命的重要资本。
厂图书馆周日也开放，但人不多。林晓怼在略显陈旧的书架间穿梭，寻找着感兴趣的机械、材料类书籍。
正当她踮起脚，想去够上层一本《金属热处理工艺》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轻松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林晓怼一怔，侧头看去。
顾怀远站在她身侧，手里拿着那本书，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将书递给她：“林晓怼同志，又见面了。”
“顾工。”林晓怼接过书，道了声谢，心里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对热处理感兴趣？”顾怀远目光扫过她手里的书，语气随意地问道。
“随便看看，多学点总没坏处。”林晓怼回答得谨慎。
顾怀远点点头，没有深究，转而说道：“林工那边的实验，进展很顺利。多亏了你发现的那篇文章，提供了关键思路。”
“是我爸和顾工你们功底深厚。”林晓怼依旧谦逊。
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书架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顾怀远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公差配合的书，状似无意地问道：“林晓怼同志，以你的观察力和学习能力，只在车间做学徒工，会不会觉得有些……局限？”
林晓怼心头微动，抬眼看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单纯的惜才？
“学徒工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她不动声色地回答，“赵师傅教得很认真。”
顾怀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开口：“厂里下个月会组织一个业余技术培训班，主要面向有潜力的青年工人，讲授一些基础理论和前沿动态。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找牛主任报名。”
业余技术培训班？
林晓怼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顾怀远已经转过身，走向另一个书架，只留给她一个挺拔沉静的侧影。
他是在帮她？还是另有所图？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绪里，漾开了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