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三月中旬，北京城的杨树才勉强抽出些鹅黄的嫩芽，护城河边的垂柳也只是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绿。寒风依旧料峭，裹挟着塞外带来的细沙，打在脸上，麻麻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气。然而，比这倒春寒更刺骨的，是一种无形无质、却悄然弥漫在朝野上下的紧绷感。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限，只待那不知来自何方的最后一击。
这一日，天色未明，紫禁城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位于西苑附近的“铁路总调度值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值房占地颇广，原是一处存放仪仗的库署改建而成，此刻，巨大的厅堂内，占据整面北墙的是一幅用精细绢布绘制的《大明铁路营运总图》，上面以朱笔清晰地标注着已通车的干线、在建的支线，以及密密麻麻的车站、货栈和调度节点。图前，数十名身着统一深蓝色短褂、被称为“调度生员”的年轻人，正俯身于巨大的条案上，对着铺开的各路段运行图册、算盘和刚刚投入使用不久的简易计算尺，紧张地核对着即将到来的白日的车次、货单与机力配置。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煤炭以及一种高度专注带来的特殊寂静，只有算珠碰撞的噼啪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压低的请示汇报声，交织成一片独特的韵律。
林昭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静立在总图前，目光沉凝。他并未打扰那些忙碌的生员，只是默默地审视着那条蜿蜒向南、直抵扬州的干线，以及正在向山东、河南延伸的支线脉络。铁路网络初具规模，每日经手的物资、往来的商旅已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值房，便是这新兴帝国命脉的心脏所在。然而，他眉宇间却并无太多喜悦，反而笼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近日来，通过铁路系统从南方各站传来的零星消息，都指向隔海相处的那个岛国——日本，似乎正进行着异常频繁的军事调动和物资集结。虽然经由正式外交渠道和传统驿传系统传来的消息依旧含糊其辞，但铁路这条更快速、更贴近市井民生的信息通道，却像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捕捉到了风暴来临前的异常脉动。
“大人，”值房总管，一位四十岁上下、面容精干的前户部主事，轻步走到林昭身后，低声道，“昨夜子时至今，又有三批从登州、莱州发出的加急商货，都是药材、皮革和大量的精铁。货主都是平日与倭国有着密切往来的海商。还有，宁波站报，近日码头出现不少陌生面孔的倭人，似乎在大量采购稻米和硝石。”
林昭的指尖在舆图上登莱的位置轻轻一点，又滑向隔海相望的朝鲜半岛。“继续盯着，所有异常货流、人员动向，无论大小，每日一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通知格物院，让他们派几个精通倭语、熟悉倭国情势的人过来，协助辨识信息。”
“是。”总管躬身应下，迟疑片刻，又道：“只是……大人，这些都是商贾往来，并无实据。若据此上报，恐被朝中诸公斥为危言耸听，甚至……反诬我等借机生事。”
林昭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绢布，看清海对岸的真实景象。“我知道。”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语气平静，却重若千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中那些敌视铁路的势力，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攻击他的机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任何关于外患的预警，都可能被扭曲成他“拥权自重”、“妄启边衅”的罪名。
天色微明，林昭才离开调度值房，回到位于小时雍坊的林府。府内静悄悄的，下人们已经开始了一日的洒扫。他习惯性地走向“漱玉书房”，却见书房窗内已然透出温暖的烛光。
推门进去，只见沈云漪正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账册或书籍，而是几封已然拆开的信函，以及一本翻开的、带有注释的《日本风土记》。她闻声抬头，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夙夜未眠。
“夫君回来了。”她起身，将手边一杯犹带温热的参茶递过去，“登莱和宁波的消息，我也收到了几分。”她指了指案上的信函，“通过几家相熟的海商渠道，说法与铁路那边报来的大致不差。倭国那位关白丰臣秀吉，统一六十六州后，野心膨胀，恐已不甘心偏安一岛。”
林昭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他坐下，沉声道：“商贾之见，虽贴近实情，却难登朝堂大雅之堂。如今内阁诸公，目光多半还盯在‘一条鞭法’的清丈余波，或是漕运改折的利弊争吵上。即便有一二清醒者，若无陛下和元辅的明确态度，也难成气候。”
沈云漪在他对面坐下，烛光映着她的侧脸，沉静如水。“正因为朝堂反应迟缓，我们才更需早做准备。铁路之于边防，犹如人之血脉。血脉通畅，则肢体灵活，反应迅捷。若待刀兵加身，再图调运，则为时已晚。”她顿了顿，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日本风土记》上划过，“妾身以为，当务之急，是借着现有铁路网络，暗中进行几件事。”
“哦？”林昭抬眼看向她，眼中带着询问。
“其一，”沈云漪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以‘演练’或‘优化货运’为名，在通往辽东的几条关键潜在补给线上，进行几次大规模的、全流程的物资调运压力测试。从仓库出库、装车、运输，到前线模拟接收、储存，检验各个环节的承载极限与衔接效率。此举不显山露水，却能暴露问题，积累经验。”
“其二，密令格物院，加快对重型军用机车、装甲防护车厢，以及适合野战铺设的轻便轨道的研制。这些项目本就存在，如今只需提高优先级，加大资源投入。”
“其三，”她压低了声音，“通过铁路系统的便利，开始有意识地在几处战略枢纽，如山海关、锦州、天津卫等地的官方或半官方货栈内，逐步、分散地储备一批不易腐坏的战略物资，如精粮、药材、桐油、备用铁轨与枕木。账目要做巧，分散处理，即便有人查账，一时也难以察觉真实意图。”
林昭静静地听着，眼中光芒闪动。云漪所虑，与他心中盘算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周详隐秘。她总是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那条最务实、也最有效的路径。
“只是……如此动作，所需银钱不在少数，且难保完全不露痕迹。”林昭沉吟道，朝廷的拨款每一笔都有无数眼睛盯着，挪作军用储备，风险极大。
沈云漪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商贾之家特有的精明与魄力：“夫君忘了‘铁路商团’了？徽商、晋商既已与铁路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赍。可由几家大商号出面，以‘共建备用仓储，保障商路畅通’为由，先行垫付部分款项，采购物资。日后若无事，这些物资可逐步投入商用，或由朝廷折价收回；若有事……这便是救命的筹码。至于格物院的研制费用，可从铁路营运的利润中，划出一部分作为‘技术储备金’，名正言顺。”
正说话间，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管家林福刻意压低的声音：“老爷，夫人，衙门孙先生有急事求见。”
林昭与沈云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孙幕僚此时前来，绝非寻常。
“请孙先生到小书房。”林昭沉声道。
片刻后，在小书房内，孙幕僚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一份密封的、盖着特殊火漆的狭长信筒呈给林昭，气息微喘：“大人，辽东……六百里加急，直接送到衙门的！是李总兵（李成梁）身边的亲卫队长亲自送来的，避开了一切常规驿传！”
林昭心头一凛，接过信筒，验看火漆无误后，用力掰开，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密笺。借着桌上烛光，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字迹，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沈云漪和孙幕僚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林昭缓缓抬起头，将密笺递给沈云漪，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带着辽东的寒霜：
“四月十三……倭贼酋首丰臣秀吉，发兵二十万，战船千余艘……跨海东征，已在朝鲜釜山登陆。”
他顿了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的话：
“朝鲜……八道尽陷，王京（汉城）失守，国王遣使……泣血求援。”
书房内，霎时间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凝重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仿佛三尊僵硬的石像。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一缕惨白的晨曦，挣扎着穿透了连日阴霾的云层，斜斜地照了进来，却丝毫未能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屋内的空气，愈发冰冷、粘稠。
惊蛰已过，春雷未响，来自海上的血色风暴，却已悍然拍碎了藩篱，直逼帝国的门户。
林昭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看向沈云漪，看向孙幕僚，眼中之前的忧疑尽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备轿，即刻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