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工作像一架被重新校准的机器，按照新的命令开始运转。张猛虽然领了任务，但心里那点不以为然并没完全消失。他带着一组人，主要负责重新联系江州那边会议的主办方和参会人员，做更细致的远程笔录，试图从人证方面寻找哪怕一丝丝的模糊或矛盾。
而林宸，则彻底扎进了由各种电子记录和数据构成的数字迷宫里。陈建国给他开了绿灯，技术科的赵思妍也抽调出人手全力配合。会议室的一角几乎成了他们的临时工作站，几台电脑屏幕同时亮着，上面显示着高速公路的监控点分布图、酒店的建筑结构图、以及密密麻麻的时间日志。
林宸的第一步，是抛开所有“结论”，只专注于“数据”本身。他将王薇车辆的高速通行记录、酒店各个监控探头的时间戳、甚至会议签到系统的日志记录，全部导入到一个专门的时间线分析软件里，进行横向比对。
时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对手，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小尘埃。办公室里只有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偶尔低沉的交流声。林宸全神贯注，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眼神紧锁着屏幕上那条由无数时间点连接而成的、代表王薇行动的虚拟轨迹。
赵思妍坐在他旁边，手指飞快地在另一台电脑上操作着，时不时推一下滑到鼻尖的眼镜。“高速收费站的记录是自动抓拍并上传省厅系统的，时间同步自国家授时中心，理论上篡改的可能性极低。”她客观地陈述着事实，语气像在念技术手册，“酒店监控系统的时间设置，据酒店工程部说，是联网自动校准的。会议签到的系统时间也是同步的网络时间。”
“理论上……”林宸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目光没有离开屏幕，“‘自动’、‘联网’、‘校准’……思妍，这些过程真的万无一失吗？有没有可能存在极短时间的延迟？或者，系统本身是否有过哪怕一次微小的不同步记录？”
赵思妍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检索知识库。“任何系统理论上都存在极微小误差的可能。比如Ntp（网络时间协议）同步可能存在毫秒级的延迟。但对于需要精确到分钟甚至小时的事件记录来说，这种误差通常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误差被刻意放大呢？”林宸追问，“或者，如果同步的源头本身在某个瞬间出现了问题呢？”
赵思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手指在键盘上的动作更快了。她开始调取酒店监控系统和服务器的日志记录，检查近期的同步历史和错误报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猛那边陆续有消息反馈回来，结果并不乐观。重新联系的与会者虽然被问得更细有些不耐烦，但口径几乎一致，都确认在晚宴期间，大致晚上七点到九点见过王薇，有人甚至能说出和她聊了些什么行业动态，虽然具体几点几分记不清，但都肯定是在会议时间段内。
“头儿，问不出啥了。”张猛凑到陈建国身边，压低声音，“那边的人都被问烦了，再说下去，人家估计要投诉我们骚扰了。所有说法都严丝合缝，王薇当时肯定就在江州。”
陈建国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目光投向角落里依旧沉浸在数据世界的林宸和赵思妍。那边安静的有些过分。
就在这时，林宸忽然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陈建国和张猛几乎同时看了过去。
只见林宸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屏幕上，他的手指着其中一块分屏上的两段监控视频。“思妍，把酒店大堂入口这个摄像头，和宴会厅门口那个摄像头的画面，从下午五点五十分到六点二十分这段，同步播放。”
赵思妍迅速操作起来。两个视频窗口并排出现在主屏幕上，进度条同步。
视频开始播放。酒店大堂人来人往，宴会厅门口也逐渐热闹起来。林宸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两个画面之间快速扫视。
“停！”林宸突然开口。
赵思妍立刻暂停了视频。
“后退十五秒。”
视频回退。
“慢速播放，零点五倍速。”
画面以慢动作重新开始播放。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林宸到底发现了什么。
“看这里。”林宸的手指先点向大堂入口的监控画面，“这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看表，进门，走向电梯间。”接着，他的手指迅速移到宴会厅门口的监控画面，“再看这里，几乎同一时间，这个服务生端着酒水从侧门进入宴会厅。”
两个画面似乎都很正常。
“注意他们动作的连贯性，还有周围其他人的相对移动速度。”林宸提示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踪迹的敏锐，“大堂入口这个摄像头的画面，人物的动作流畅度，似乎比宴会厅门口那个摄像头慢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如果不是同步对比慢放，几乎不可能察觉。”
赵思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快速操作电脑，调取了两段视频的元数据信息流。“你在怀疑两个摄像头的时间戳同步有微小误差？”
“不是误差。”林宸的眼神锐利起来，“是人为引入的、极其精巧的‘延迟’。”
他放大了一个时间戳显示区域：“看元数据里的时间码。两个摄像头的时间显示是同步的，都是六点零五分十七秒。但是，”他深吸一口气，“画面内容显示的事件进程，存在肉眼难以分辨的延迟差。虽然可能只有零点几秒，甚至更短，但如果这个延迟差是存在的，并且是人为可控的……”
陈建国和张猛也凑了过来，紧紧盯着屏幕。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能对某个摄像头的信号做了手脚？让它的时间显示是对的，但实际录制播放的画面，比真实时间慢了一点？”陈建国感觉自己抓住了点什么，但又有点模糊。
“不止一个摄像头。”林宸的语气变得愈发肯定，“可能是一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人篡改了酒店监控系统存储服务器的时间同步机制，或者在数据写入存储时引入了固定的、微小的延迟偏移。让所有的时间戳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对应的视频流，却比真实世界慢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假设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之前看到的所有“实时”监控，其实都是经过微妙“延时”处理的录像！那么，王薇在监控中出现的时间，很可能就并非她的真实活动时间！
“但这怎么可能？”张猛觉得难以置信，“这得是多高的技术？而且酒店系统就没发现？”
“如果操作者极其精通系统，并且只在特定时间段、针对特定摄像头进行极其微小难以察觉的改动，事后又迅速恢复呢？”赵思妍接话道，她的技术癖好也被勾了起来，“比如，利用一个预设的后门程序，或者一次短暂的、针对性的网络攻击。酒店监控室的保安通常只会注意画面内容是否异常，几乎不会有人去检测毫秒级的时间流同步是否绝对精准。”
她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调取酒店监控系统服务器更深层的日志记录，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异常访问记录、未经授权的进程启动或者微小的时钟同步中断报告。
“如果视频存在固定延迟，”林宸在白板上飞快地计算着，“那么王薇实际出现在酒店各个监控点的时间，就应该比录像显示的时间‘更早’。那么，她就有可能‘挤’出原本不存在的时间窗口！”
他猛地转向赵思妍：“思妍，能不能尝试校准？找到那个延迟量？”
“很难，但可以试。”赵思妍头也不抬，“需要找到一个绝对可靠的时间基准点，比如某个同时被酒店外部市政监控拍到的画面，或者某个特定瞬间发生的、可精确追溯的事件……”
调查的方向瞬间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之前看似无懈可击的铁证，其根基——电子记录的时间准确性——开始动摇了。
时钟，这个人类制造出来用以精确衡量时间的工具，此刻仿佛露出了它被操纵后虚伪的笑容。
谎言，往往隐藏在人们最信任的细节之中。
林宸看着屏幕上那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延迟差异，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那坚硬堡垒上的第一道发丝般的裂缝。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着这道裂缝，狠狠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