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掉厚重石膏的那一天，百草的心情是复杂而忐忑的。当冰冷的器械剪开束缚了她数周的白色硬壳，露出里面皮肤苍白、肌肉有些萎缩的小腿时，一种陌生的虚弱感让她心头一紧。膝盖处狰狞的手术疤痕，更是无声地提醒着那场惨烈的代价。
真正的考验，从这一刻才正式开始。康复的重点从病床转移到了复健室。
复健室宽敞明亮，摆放着各种冰冷的器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对百草来说，这里是一个新的、更加残酷的战场。每一次微小的角度弯曲，每一次尝试承重，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胀。汗水常常在几分钟内就浸透她的康复服，脸色煞白，嘴唇被咬出血痕是家常便饭。
长安教练的身影，成了复健室里最恒定的一道风景。他不再像在医院病房里那样事无巨细地照料她的起居，而是恢复了训练场上的那种冷峻和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守护。
他几乎推掉了所有事务，全天候守在复健室。康复师指导时，他会站在一步之外，双手抱臂，锐利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不放过百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的偏差。他不会轻易插手康复师的方案，但每当百草因剧痛而动作变形或产生畏惧时，他那冰冷的声音总会适时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直接敲打在百草的心上：
“角度不够，再下三度。”
“痛就喊出来，憋着没用。”
“肌肉发力，别用关节硬抗。”
“休息三十秒，继续。”
他的指令精准、简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牵引着百草，在她即将被疼痛吞噬、想要放弃的边缘，一次次将她拉回。他从不安慰，也从不流露心疼，只是用那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逼着她面对痛苦，跨越极限。
百草有时会痛得眼泪直流，模糊地看到他那张冷硬的、毫无波澜的脸，心里会涌起一丝委屈和怨怼。为什么他不能像若白师兄那样温和地鼓励她？为什么非要这么狠？
直到有一次，她因为一个屈膝角度始终无法达到要求，又累又痛，情绪崩溃，丢开器械，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痛哭起来。康复师无奈地站在一旁。
整个复健室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
几秒钟后，脚步声靠近。长安教练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碰她。只是沉默地蹲在那里，等着。
过了不知多久，百草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他就蹲在眼前，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不耐烦，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海般的包容。
“哭够了？”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
百草抽噎着，点了点头。
“那就继续。”他站起身，朝器械抬了抬下巴，语气恢复了冷硬，“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那一刻，百草忽然明白了。他的冷酷，是一种更深沉的守护。他不给她软弱的借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她能挺过去。他用他的方式，为她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逼着她只能向前。
她抹了把眼泪，重新抓住器械，咬紧牙关，再次尝试。这一次，她不再去看他，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膝盖上，感受着肌肉的拉伸和疼痛的临界点。
当她终于颤抖着，将膝盖弯曲到那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时，她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长长的呼气声。她猛地转头，看到长安教练已经转过身，正走向饮水机，背影依旧挺拔冷硬。但她分明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极其快速地、用力地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那一瞬间，百草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一股巨大的、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比膝盖的疼痛还要剧烈千百倍。
他……哭了？
那个像冰山一样坚硬、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垮的长安教练，竟然……因为她，偷偷地……哭了？
这个发现，像一道强光，瞬间照进了百草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解。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疼痛和委屈，而是因为一种铺天盖地的心疼和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终于懂得，那冷硬外壳下，藏着一颗怎样滚烫、怎样为她揪紧的心。她的每一次痛苦，都加倍地痛在他的心上。他只是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是最坚硬的方式，陪她一起承受。
从那天起，百草的复健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她不再畏惧疼痛，甚至开始主动去挑战更难的科目。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正用他的全部力量，沉默地站在她身后，陪她一起，对抗着这场漫长的战役。
复健室的晨光，日复一日，见证着汗水、泪水和无声胜有声的陪伴。冰封的河流，在疼痛的淬炼和深沉的守护下，悄然解冻，流淌出温暖的涓涓细流。
（第五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