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若微手中的那支“盘尼西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针尖悬停,距离病人皮肤只有一指之遥,却感觉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渊的一边,是她苦心经营、拯救了万千生命的“神医”之名。
另一边,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正在体内疯狂肆虐的病毒。
她缓缓地,收回了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激起千层浪。
“林神医?您……您怎么不打了?”病人的妻子,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慌。
林若微没有回答她。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担架上那个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和之前的肺炎病人一模一样,但林若微的直觉,那千百次与死神博弈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在疯狂地发出警报。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她抬起头,看向那两个抬他进来的壮汉。他们低着头,眼神躲闪,呼吸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送重病亲友来求医的人。而那个病人的“妻子”,虽然哭得伤心,但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只有数量,没有温度。
她的心,像一包被扎紧的药材,所有的苦都被密实地封存其中,但此刻,那封存的苦涩,似乎要被一种更冰冷的、名为“阴谋”的气息所浸透。
“他的病,和之前的肺炎不一样。”林若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些许波澜,“这是一种新的疫病,盘尼西林,对他无效。”
“什么?!”那妇人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怎么会无效!您不是说盘尼西林是神药吗?您是不是……是不是嫌我们给的钱少?”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桌上。“我们有钱!求求您,救救他!”
人群中一阵骚动。之前被盘尼西林救活的人,也纷纷投来怀疑的目光。
“是啊林神医,怎么会没用呢?”
“这病看起来,和之前的没什么两样啊!”
质疑的声浪,像潮水一样,开始拍打林若微用奇迹筑起的堤坝。
林若微没有理会这些。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妇人,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突然上前,一把掀开了病人的衣襟,露出了他干瘪的胸膛。
“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我就让所有人都看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种新疫病,病人的胸口会出现一种特殊的‘尸斑’!你们看!”
她的手指,重重地按在病人的胸口。
然而,预想中,她准备编造的“尸斑”并没有出现。病人的皮肤,虽然因为高烧而泛红,但并无异样。
林若微的心,猛地一沉。
她上当了。
对方根本不怕她检查。因为他们确信,她根本查不出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那妇人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推开林若微,抱住自己的“丈夫”,哭天抢地地喊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丈夫都快死了,你还要这么折腾他!你根本就不是神医,你是个庸医!是个骗子!”
这声“骗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人群彻底炸了。
“骗子!”
“她还我儿命来!”
“她的神药是假的!”
……
而此刻,在京城一处僻静的茶楼雅间里,柳如烟正优雅地端着一杯碧螺春,听着心腹的汇报。她的脸上,挂着些许圣洁的、悲悯的微笑,仿佛在聆听一曲动人的佛经。
“小姐,您真是神机妙算。”心腹丫鬟谄媚地说道,“那张三演得真像,林若微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如烟轻轻吹了吹杯中的茶叶,袅袅的雾气,遮住了她眼中那抹淬毒的快意。
“本小姐,只是给了那些被她踩在脚下的人,一个发声的机会罢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缕烟,“她不是喜欢当‘活菩萨’吗?那本小姐就让她尝尝,从云端跌落,被万人唾弃的滋味。”
她放下茶杯,走到窗边,看着济世堂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个名叫张三的赌鬼,是她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的完美棋子。他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老婆孩子都跟人跑了,活得像条狗。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一点希望,让他做任何事都愿意。
她没有直接杀他,那太蠢了。
她给了他一笔钱,还清了他的赌债,又给了他一瓶无色无味的、慢性发作的毒药。那毒药,是她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高价买来的,能模拟出疫病的所有症状,却又不会立刻致命。
她要的,不是张三的死。
她要的,是林若微的“神药”,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灵。
她要的,是林若微亲手“治死”一个病人。
她要的,是彻底摧毁林若微的信仰,和她在百姓心中那神一般的地位。
“告诉张三,”柳如烟淡淡地说道,“戏,要做足。记住,他现在不是赌鬼张三,他是一个被庸医误诊的、可怜的丈夫。他的痛苦,要真实,要能让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是,小姐。”
丫鬟退下后,柳如烟又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刘太医的徒弟,那个被太子收买的张太医,偷偷递给她的。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林若微已发现‘新疫病’,或不用盘尼西林。”
柳如烟看着那张纸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轻声自语,语气里却充满了不屑,“可惜,你越聪明,就越会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她知道,林若微现在面临一个死局。
用盘尼西林,病人会死,她的神药神话破灭。
不用盘尼西林,病人同样会死,她会见死不救,神医之名扫地。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输。
……
济世堂门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妇人抱着张三,哭得撕心裂肺,而张三的“病情”,似乎真的在“恶化”,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开始抽搐。
“庸医!还我丈夫命来!”
一些被煽动的百姓,开始朝济世堂里扔石块、烂菜叶。小桃和几个从南城留下的、自愿帮忙的壮汉,拼命地挡在门口,但很快就被冲开。
林若微站在风暴的中心,石块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她却恍若未觉。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盯着担架上那个正在“垂死挣扎”的男人。
她看到了。
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他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只有她能看到的、得意的弧度。
那一瞬间,林若微什么都明白了。
这不是天灾。
是人祸。
她心中的愤怒,像被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即将喷发。但她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岩浆死死地压了下去。
她知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情绪,而是一个破局的棋。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停止了喧哗的动作。
她缓缓地,从药箱里,拿出了那把曾经在老乞丐腿上创造过奇迹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既然他的病,盘尼西林治不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那本神医,就只能用最后的方法了。”
“开膛破肺,直接清理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