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腊八粥,待仆从整理干净桌案,钱镠抬手松了松领口,靠在绳床上笑道:“正事说完了,倒也别绷着了。都坐下歇口气,聊聊家里的事。”
众人这松了肩背,各自一个绳床学着钱镠的样子坐下。
钱镠一眼瞥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先朝他扬了扬下巴:“周先生,您先说说?眼瞅着翻年就五十了吧?身子骨还硬朗?”
他捻须长叹:“硬朗!老夫虚度四十九秋,倒叫主公见笑了。”
“四十九?”赵张掰着指头惊呼,“比我爹还大六岁!”
钱镠接着道:“听闻两位公子俱是文星下凡?”
周逵眼底骤然浮起水光:“犬子周繇、周繁,前年中了乡贡便游学去了...这会子正在长安附近盘桓,说是要备考明年的礼部试。”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自豪,又有点担忧,“学文的性子,总爱往山水里钻,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年到头不着家,也不知在外头吃没吃好。”
旁边的赵洪忍不住插了句:“乡贡可是不容易考的!周先生教得好啊!”
周逵摆摆手,叹了口气:“也是他们自己肯下苦。早年家里落难,我带着他们娘俩在破庙里住过整三年,冬天连件厚棉袄都凑不齐。繇儿那时候才十岁,大冷天裹着草席还在背《论语》,手指冻得流脓都不吭声。”他声音低了些,“后来跟着陈司马(陈策老爹陈珣)做了幕僚,才算有口安稳饭吃,不然哪供得起他们读书游学。”
满室寂然。陈策忽然击案;周繇……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撞了一下。前世好像听人提起过,有个老板喜欢文艺爱念诗,总提“咸通十哲”里的周繇,是咸通十三年的进士,说他那句“岛间应有国,波外恐无天”写得绝。算算日子,咸通十三年,可不就是后年?
“周先生,”钱镠抬眼时,眼底带着点笑意,“您家繇儿,我好像在哪听过。是不是写过‘公庭飞白鸟,官俸请丹砂’的那位?”
周逵一愣,随即睁大了眼:“主公也听过他的诗?那是他前年在越州写的,不过是些稚拙句子,竟传到主公耳朵里了?”
赵荒在一旁咋舌:“乖乖,周大哥都能写诗传到主公这儿了?这往后岂不是要中进士?”
“难说呢。”钱镠没把话说满,却朝周逵举了举杯,“先生教出这样的儿子,比打一场胜仗还厉害。”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陈策拍了拍周逵的胳膊:“早先总听您说儿子如何,原以为是天下父母一般的自夸,如今才知是我们见识浅了。这才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周逵被说得红了脸,连连摆手:“还早还早,能不能中还两说呢。”嘴上谦虚着,眼角的笑纹却堆得老高。
钱镠转而看向赵洪:“洪哥,该你了。你这一年到头跟着我东奔西跑,家里嫂子和虎头、妞妞都还好?”
赵洪是个糙汉子,一提到家人,嗓门就低了些:“都好,都好。多亏了三个伯父帮衬着。虎头去年进了蒙学,认得几十个字了,妞妞总吵着要跟哥哥一起去,被她娘按着呢。”他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就是婆娘总念叨,说我三年只回过八趟。”
“那便好。”钱镠点头,“中秋给你半月假!回去看看,孩子长起来快得很,别过两年生疏了。”
赵洪重重点头:“记着呢,等这阵子忙完,就回去。”
“接下来该我了吧?”赵荒性子最急,没等钱镠点名就抢了话。他今年二十四了,“大哥,我去年娶的媳妇,已经怀上了,肚子鼓得跟盐包似的!伯娘说八成是小子...。”
“怀几个月了?”
“嘿嘿,”赵荒挠挠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她怀了,六个月了!”
“哟!”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他,赵张伸手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你小子可以啊!这是要当爹了!”
赵荒笑得合不拢嘴:“家里有嫂子和几个婶轮着照看呢,我嫂子说现在顿顿喝鸡汤养着。就是我这差事走不开,总惦记着。”
钱镠看着他眼里的焦灼,干脆地说:“这有什么难的。等你媳妇临盆前半个月,我给你放长假,前后算一个月,回去好好陪着。生了孩子,我再让账房给你加两个月月例,算给孩子的见面礼。”
赵荒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就要作揖,被钱镠按住了:“坐着吧,都是自家人。”他这才坐下,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大哥!”。
旁边的赵张被他逗笑了,钱镠转头看向他:“赵张,你呢?别光看别人热闹。去年冬天娶的媳妇,如今家里怎么样?”
赵张今年二十二,性子腼腆些,被问得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好,媳妇贤惠,把家里打理得妥当。就是……就是还没怀上。”他声音越来越小,惹得赵荒在一旁起哄:“张弟啊,你得加油啊!别等我家娃都会打酱油了,你这儿还没动静。”
赵张作势要打他,众人都笑开了。钱镠也笑着劝:“急什么?你们才成婚才多久,日子长着呢。顺其自然就好。”又朝他挤挤眼,“不过赵荒说得也没错,该努力还是得努力。”
赵张脸更红了,低头用手捂着脸,引得满屋子笑声。
笑声稍歇,钱镠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陈策:“二弟,你呢?我听说,家里给你寻了门亲事?”
陈策刚过二十,这两年也锻炼出来了,最稳重的,闻言端正了坐姿:“是。女方是吴郡陆家的嫡女。”
“吴郡陆氏?”周逵忍不住插话,“那可是正经的名门望族,诗书传家的。陈小哥好福气啊!”
陈策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腼腆的笑意:“家里说需得门当户对,已经过了六礼的前三步,纳采、问名、纳吉都顺顺当当的。打算过了年就纳征,年底前把亲成了。”
“这可得贺喜!”赵洪第一个拍手,“吴郡陆氏诗书传家,二弟你往后就是有福气的人了。”
赵荒跟着喊:“年后纳征那天,我们一定上门,红包包得鼓鼓的!”
陈策拱手道谢,眼里的喜悦藏不住。
最后目光落在屠环智身上时,少年还带着点青涩。钱镠笑问:“宝光(虽未及冠,但已经有了表字),你翻年就二十了吧?家里老娘可有催你亲事?”
屠环智老家在海盐,闻言挠了挠头:“娘前阵子捎信来,说在打听附近的人家,想找个本分的姑娘。不过也说不急,让我先跟着兄长做事。”钱镠点头,“婚姻大事,是得慢慢来。你娘心里有数,听她的准没错。”
一圈问下来,众人的目光反倒落在了钱镠身上。赵荒促狭地笑:“说了半天,倒把咱们这儿最年轻的‘大哥’给忘了。主公,你呢?”
钱镠刚满十八,翻年就是十九,在这群人里确实是最小的,却被一口一个“主公”喊着,反倒忽略了他的本来年纪。他闻言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核桃转着:“我能有什么事?家里倒是托人带了封信来。”
“哦?是不是说亲事?”赵张最是八卦,凑了过来,“我听说临安的吴地主,就是那个吴仲忻,好几次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呢。”
钱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吴仲忻……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滚了一圈,连带想起那个闺名叫吴芊芊的少女。原身未来的庄穆夫人,陪了自己一辈子,临终前还念着临安的桃花。只是如今……
“是他。吴仲忻这老狐狸,早探出赵玄就是钱婆留!”钱镠坦诚道,“我爹来信说,吴地主有意结亲,他家有个女儿,闺名叫芊芊。”
“吴芊芊?这名字真好听。”赵张忍不住赞了句。
周逵捋着胡须点头:“吴仲忻在临安是有名的厚道人,家里田产虽多,却从不苛待佃户。他女儿料想也是个文静懂事的好姑娘。”
钱镠却轻轻摇了头:“我爹问我意思,我回信说了,先别急着定。”他看向众人,语气认真了些,“我今年才十八,翻年十九,吴芊芊才十五,及笄礼都没行。还是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
赵荒咋舌:“十五不小了吧?村里好多姑娘十五都嫁人了。”
“不一样。”钱镠笑了笑,没说自己是重生回来的,只道,“我想先跟她认认门,偶尔见见面,熟悉熟悉。等再过两年,她大些了,我也再长几岁,那时再论婚事不迟。”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跟吴地主说清楚了,年后先纳采、问名、纳吉,绝不耽误人家姑娘。”
周逵听了,赞许地点头:“主公想得周到。婚姻不是小事,先有情谊,往后日子才能长远。”
窗外的日头渐渐斜了,把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堂屋里的笑声混着偶尔的咳嗽声、杯盏的碰撞声,比刚才议事时的气氛暖了十倍。钱镠看着眼前这些面孔——鬓角染霜的周逵,踏实可靠的赵洪,咋咋呼呼的赵荒,腼腆的赵张,稳重的陈策,还有老练早慧的屠环智——忽然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这一世,他不仅要打下江山,更要护着这些人,看着他们娶妻生子,看着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行了,”钱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闲聊也聊够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儿还得早起练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