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熄灭的瞬间,我听见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绝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卷宗,脸色比夜色还沉。他走到御案前,将卷宗放下,未开口先抬眼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出事了。
“许达抓了。”他说,“火器库值守参军,昨夜被换下岗,正要出营门,被拦在西角门。”
我翻开卷宗,第一页是许达履历。三年前由陈岳举荐入神机营,两年调至火器库,负责夜巡排班。笔迹清瘦工整,像是读过几年书的寒门子弟。
“另外两人也控制住了。”萧绝继续说,“一个是他手下校尉,一个是在礼部当差的远亲。三人供词对不上。”
我合上卷宗:“人分开审了吗?”
“分开了。一个在西山大营暗室,两个在龙骑卫刑房。天亮前必须有结果。”
我点头。这时候不能乱,也不能快。快了容易串供,慢了可能有人灭口。
萧绝没走。他知道我在等后续。
“赵铁衣那边呢?”我问。
“刚传来消息,他听说许达被抓,立刻赶回西山大营,现在人在校场点兵,要求亲自查自己营里的名单。”
我皱眉。
许达是赵铁衣带出来的兵。当年断魂坡截获药车,许达就在前锋队里立过功。后来调去神机营,还是赵铁衣写的荐书。
现在人出事,他第一个反应不是自保,而是清查,这没错。但他主动请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递了辞呈?”我问。
萧绝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过来。墨迹未干,字写得极重,每一笔都像在压自己。
我看完,放在一边。
“你告诉他,辞呈我不收。他若走了,才是让那些人得逞。”
萧绝没动:“他觉得对不起你。”
“我对得起军中每一个肯说实话的人。”我说,“许达的事,是他带出来的兵,但不是他教的。错的是藏在暗处的人,不是站在明处的将军。”
萧绝低头:“我已经安排人把许达三人的任职记录调出来。近三年经他手调岗的军官,共十七人,分布在五个营。”
我立刻明白问题在哪。
这不是一个人叛变,是一条线被埋进来了。从人事调动开始,一点点换人,换思想,换忠诚。
“查那十七人。”我说,“背景、战功、近期言行,全部重审。特别是有没有谁最近突然升职,或者换了驻地。”
“已经在做了。”萧绝顿了顿,“还有一个事——许达的夜巡名录,过去三个月被改过七次。每次改动后,第二天都有异常人员进出火器库。”
我抬眼:“查到是谁批准的吗?”
“名义上是副统领签的,但笔迹不符。真正动手的是许达,背后有人授意。”
我冷笑一声。
他们想用军械做文章。春演在即,钦差出发,各地兵马调动频繁。这时候火器库出事,哪怕只是丢一批火药,也能闹出兵变的借口。
“人审得怎么样?”我问。
“最年轻的那个撑不住。”萧绝说,“招了。每月初七,礼部有人送信到城南老槐树巷,他去取,带回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清君侧’的口号和几条路线图。原计划是春演当天,在校场外围制造混乱,引开龙骑卫,再煽动新兵闹事。”
我手指敲了敲案角。
礼部……又是礼部。
周通、陈文远、王德昌,现在又冒出个送册子的员外郎。一条线牵到底,但他们不敢用自己的名字。
“册子还在吗?”我问。
“烧了。但那人记得内容,我们录了口供。”
我起身走到窗边。天还没亮,宫道上的灯一盏盏亮着,像连起来的星。
绿芜这时进来,低声说:“赵将军在外求见,不肯走。”
我回头看向萧绝。
他点头:“让他进来。”
赵铁衣进来时盔甲未卸,靴上还带着露水。他跪下,头低着,声音哑:“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我没有让他起来。
“你知道许达昨晚要去哪?”我问。
“出城。”
“去见谁?”
“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罪?”我问,“就因为他曾是你手下?要是这样算,整个西山大营的人都该砍头。你带的兵,难道你还不了解?”
他抬头,眼里有血丝。
“我了解。所以我更要查。只要有一人背叛,就是我带兵无方。”
“我不是要你认错。”我说,“我是要你明白,敌人就是要你自乱阵脚。你一倒,军心就散。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咬牙,拳头握紧。
“许达的事归萧绝查。”我说,“你的任务是稳住西山大营。所有调令必须经你亲批,所有新兵入营要重验身份。另外——”我停顿一下,“明天开始,五名校尉照常入宫听训。你挑两个你觉得最稳的人来。”
他愣了一下。
这是非常规命令。校尉平时见不到帝面,更别说每日入宫。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
“去吧。”我说,“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他叩首,起身退出。
我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口供。
供词里提到一个代号——“山陵”。
“每月初七收信,听‘山陵’号令行事。”
我翻到末页,附了一张摹写的笔迹样本。字形端正,略带隶意,像是常年写公文的人。
但这笔迹,我在早朝上看见过。
不是谢知章,也不是周通。是一个从不说话、只低头记事的礼部员外郎。三年前还上书支持税改,被认为是个温和派。
现在他成了“山陵”的联络人?
还是有人故意模仿他的字?
“封锁消息。”我对萧绝说,“许达三人的事,不准传出去。口供原件封存,只留副本。绿芜,把卷宗锁进东阁暗柜,钥匙归我。”
绿芜应声而去。
萧绝站在我面前,等下一步命令。
“你去神机营。”我说,“调令底档必须连夜核对。凡是许达经手的调动,全部标记。我要知道这些人现在在哪,归谁管。”
“是。”
“还有,”我提笔写下一道朱批,“五名校尉明日入宫,首日问屯田策。”
萧绝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收进怀里。
他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许达招了之后,说了什么话?”
他回头:“他说,‘我以为只是传话,没想到会伤到陛下。’”
我盯着那行朱批,没再说话。
萧绝离开后,我重新打开卷宗,翻到许达的画像页。
年轻,方脸,眼神直。不像作恶的人。
可再忠的人,也会被人一步步拉进泥里。
绿芜进来,轻声说:“天牢已加固,许达三人分开关押。您要的卷宗箱也备好了,明日朝会用。”
我点头。
窗外,第一缕光爬上檐角。
我手中的笔没放,纸上那句“五名校尉照常入宫听训”还在。
笔尖一滴墨落下,砸在“听训”二字上,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