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紧袖中的名单,脚步没有停。
偏殿外的风冷了些,吹得檐下铜铃轻响。苏玉衡还站在廊下,素色长袍贴着身形,手里那本书页角微卷。他看见我走近,低头行礼,动作不急不缓。
我没有让他进殿。
“你刚才说太后要出面。”我开口,“那你告诉我,你又想做什么?”
他抬眼,目光平静。
“臣只是提醒陛下。”
“不是。”我盯着他,“你是特意选在这个时候说这话。为什么?”
他没答。
我往前一步。“你在帮我,也在利用这个机会抬高自己。你说谢知章会请太后压我,是怕我倒了,新政也跟着停。可你真那么在乎新政?还是怕新政一停,你们苏家就再没机会了?”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捏住了书脊。
“陛下怀疑臣的用心。”
“我不怀疑。”我说,“我确定你有私心。我要听的是,你的私心,能不能和我的江山共存。”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很轻,没有温度。
“臣承认。”他说,“我希望陛下诞下带有苏家血脉的皇子。”
风穿过回廊,吹散了这句话的余音。
我没动。
他继续说:“我也希望大晏强盛。这两件事,不矛盾。”
“怎么不矛盾?”我问,“若有一天,你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你会为了他,毁掉我打下的根基吗?”
“不会。”他声音稳了下来,“因为若大晏乱了,苏家第一个被清算。我父亲教过我,权势如刀,握不住就会反伤己身。”
“那你现在握得住吗?”
“臣不敢说握得住。”他看着我,“但我知道谁能让这把刀不伤百姓。是你。所以我助你推新政,压守旧派,哪怕他们曾想拉拢我。”
“可你还是要一个孩子。”
“是。”他点头,“那是家族使命。但我也清楚,没有陛下的首肯,一切都是空谈。我不求您答应,只求您别将我当成敌人。”
我看着他。
这个人说话条理清晰,不躲不闪。他知道我在查他,知道我不会全信他,所以他干脆摊开讲。
他不怕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怕的是,我以为他想推翻我。
“你知道赵铁衣昨天交出了调兵符吗?”我突然问。
他一顿。
“知道。他选择了忠于朝廷。”
“那你呢?”我说,“如果你是赵铁衣,你会怎么做?”
他垂下眼。“我会和他一样。因为我看得见结果。跟着守旧派,只能让边关失守,赋税混乱,百姓流离。那样的江山,生下来的孩子也坐不稳。”
“所以你是聪明人。”
“臣只是不想做蠢事。”
我转身,走到廊柱旁,手扶在冰凉的木栏上。
远处宫道上有内侍走过,脚步声渐远。
“经筵代读的事,你还愿意做?”
“愿意。”
“好。”我说,“从明天起,你参与议政司轮值,协助修订新学政条例。”
他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陛下……”
“你既然说忠于大晏,那就拿出行动来。”我看着他,“站到台前,替我压住那些嘴上仁义、心里算计的人。你有文名,有口才,正好用上。”
他缓缓跪下。“臣领命。”
“别急着谢恩。”我说,“我会准你入政事堂旁听,也会让你推荐两名学者进国子监。但你要记住,每一道政令,每一笔拨款,我都盯着。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记在账上。”
“臣明白。”
“还有。”我低头看他,“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铁律。你想留血脉在宫中,可以。但前提是,你不碰军权,不联结外臣,不暗通消息。若有半点逾矩,我不只会废了你,还会清查苏府上下。”
他伏地,额头贴着地面。
“臣,绝不敢违。”
“起来吧。”
他起身,脸色依旧平静,但袖口微微颤了一下。
“你可以走了。”
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长袍扫过青石台阶,背影挺直。
绿芜从侧殿走出来,低声说:“苏府最近有三封密信送往江南,收件人是苏玉衡的叔父。”
“拆开了吗?”
“按您的吩咐,用药熏开过。”
“内容?”
“提到‘时机将至’‘宜速定计’,没写具体。”
我点头。“继续盯。他今天说得坦白,不代表他背后的人也安分。把苏府往来门客全部记档,尤其是常去国子监和户部的。”
“是。”
“还有,让司库郎中准备一份假账目,过两天送到苏府‘漏’给他看。”
绿芜应下,转身去办。
我走回紫宸殿。案上堆着奏折,最上面那份是兵部送来的边镇布防图。我拿起朱笔,正要批注,萧绝从殿外走进来。
“听说你见了苏玉衡。”
“嗯。”
“他说什么?”
“承认想让我生他的孩子。”
萧绝站着没动,脸上看不出情绪。
“你怎么回应?”
“我让他去议政司做事。”
他皱眉。“你信他?”
“不信。”我说,“但我可以用他。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我怀疑他,而是被谢知章拉下水。只要他知道自己站错队就会全家遭殃,他就不会轻举妄动。”
萧绝沉默一会。“他在利用你对改革的支持。”
“我也在利用他对权力的野心。”我提笔蘸墨,“只要他做的事对江山有利,我就不介意他心里多想了一个孩子。”
萧绝走近几步。“可一旦他有了子嗣,苏家必会借机揽权。”
“那就让他永远不确定那一天会不会来。”我写下第一个批注,“我给他希望,但不给承诺。让他一直努力表现,又始终差一步。”
萧绝看着我写的字迹,低声道:“你比谁都狠。”
“我不是狠。”我说,“我是必须活着。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谁都不能逼我退。”
他没再说话。
我放下笔,抬头看他。“北境那边怎么样?”
“程远山已经扎营,水源问题解决了。他抓了个投毒的厨役,是郑府旧仆。”
“果然。”
“另外,军中有些传言,说女帝重文轻武,将来要裁军减饷。”
我冷笑。“又是崔家放的风?”
“有他们的影子,但主要来自兵部几个老参事。”
“查清楚是谁。”我说,“明天早朝,我要听到军中真实的声音。”
萧绝点头。“需要我带龙骑去压阵吗?”
“不用。”我说,“让他们吵。吵得越凶,越能看出谁心里有鬼。”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要走。
“萧绝。”我叫住他。
他回头。
“如果哪天我也变得像他们一样,只顾自己家族利益,你会怎么做?”
他看着我,声音很轻。“我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你身后。直到你回头。”
他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殿中,继续批奏折。
烛火跳了一下。
绿芜进来换了一支新烛,退到角落站着。
我翻开下一本奏折,是户部送来的商税明细。刚看了两行,外头传来脚步声。
绿芜出去问了一句,回来禀报:“苏玉衡忘了拿书,让小内侍送来。”
我抬眼。
小内侍捧着那本册子站在门口,双手举过头顶。
我示意绿芜接过。
绿芜打开一看,立刻皱眉。
书页中间夹着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太后明日将召陛下入慈宁宫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