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毫升水，装在那个标识模糊的塑料瓶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它甚至无法填满一个普通的玻璃杯。但当它成为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内所能拥有的全部液体时，每一滴都变得重若千钧。
新的秩序在沉默中运行了三天。每一天的清晨和傍晚，王智会准时打开“家当”柜，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精确地量出每人份的水和两块压缩饼干。过程像一场肃穆的仪式，冰冷、精确，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小陈是第一个明显感受到这种煎熬的。年轻人的身体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急需水分的滋养。每次分配时，他的眼睛都会死死盯着王智手中的水勺，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那流动的液体是世间唯一的诱惑。他会用最快的速度喝完自己那点水，囫囵吞下那两块能提供热量却无法带来饱腹感的饼干，然后，眼神就会变得空洞，望着角落里所剩不多的物资储备，或者盯着昏迷中的李明和大壮，不知道在想什么。空虚和焦躁，像无形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
老吴因为伤痛和高烧，对食物的需求似乎没那么强烈，但缺水让他的嘴唇持续干裂、起皮，最后甚至绽开一道道血口子。偶尔从痛苦的昏睡中醒来，他会无意识地翕动着嘴唇，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沙漠旅人般的渴求气音。母亲看在眼里，心像被揪紧了一样。
这天下午，趁着王智在检查通风滤网，父亲在擦拭工具，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用自己的水杯盖，悄悄倒了一点点水，蘸湿了布条的一角，想帮老吴湿润一下那惨不忍睹的嘴唇。
就在布条即将触碰到老吴嘴唇的瞬间，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了过来。
母亲的手僵在了半空。
“妈。”王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了凝滞的空气里。
母亲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瞬间涌起窘迫的红潮，还有一丝被当场抓住的慌乱：“我……我就用布给他沾沾嘴，就这么一点点，你看他嘴都……”
“一点，也是配额。”王智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放下手中的工具，一步步走过来，目光落在母亲手中那微湿的布条上，“今天您给他一点，明天他是不是需要更多？后天他的伤口如果需要清洗，怎么办？如果李明发烧需要水物理降温，又怎么办？配额乱了，所有人都可能死。”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温情掩盖下的残酷现实。每一个“如果”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母亲的心上，也敲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小陈和假装睡着的父亲心上。
父亲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抹布，轻轻拉了一下母亲的胳膊，摇了摇头，眼神复杂。母亲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默默收回了手，将那块沾了水的布条紧紧攥在手心，然后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小陈目睹了这一切，飞快地低下头，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身体对水分的渴望，就能不被那残酷的规则注意到。
从那一刻起，一种更加粘稠的压抑感弥漫开来。资源的极度匮乏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打磨着每个人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分配，都变成了一场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内耗。
王智严格执行着规则，甚至对自己更加苛刻。他常常是那个喝水最少、吃得最晚的人，仿佛要通过这种苦行僧般的方式，来维系规则的绝对权威。但他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公正，并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一层不断增厚的冰，将每个人隔离开来。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提醒着他们生存的底线是何等脆弱和不容触碰。
小陈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他不再总是盯着分配过程，而是会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眼神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飞快地扫过存放食物的柜子，扫过那几个标志着生命线的水桶，然后又迅速移开，像是被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烫到一样。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身下的垫子边缘，或者自己的裤缝，透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焦躁不安。
父亲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变化，忧心忡忡。晚上，趁着小陈似乎睡着了，老吴也昏沉不醒，母亲在远处默默整理东西，父亲凑到正在记录物资消耗的王智身边，压低声音：
“小智，”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恳求，“那孩子……小陈，我看他有点不对劲。饿得眼睛都陷进去了，老是盯着水桶看……能不能……就从我每天的水里，分他一口？半口也行！我年纪大了，消耗少……”
王智记录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他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笔记本上那些代表生存与死亡的数字上。他能感受到父亲话语里的担忧和善良，这让他心头那冰封的角落有一丝松动。但下一秒，更强大的理智和前世记忆带来的警惕，将那丝松动瞬间冻结。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不远处蜷缩着、但身体明显紧绷的小陈。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也能看到那年轻人眼底深处那簇因为极度饥渴而燃烧的、微弱却危险的火焰。
他理解父亲的担忧。但他更清楚，规则的堤坝，一旦出现哪怕一丝裂缝，崩溃就可能瞬间发生。
“爸，”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规矩不能破。今天给他半口，明天他就会想要一口。其他人怎么看？老吴要是醒了，会不会也要？到时候给不给？我们经不起这种试探，更经不起随之而来的混乱。”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饥饿和干渴不会立刻杀人，但失控会。”
父亲张了张嘴，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写满了过往创伤和现世决绝的眼睛，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对的，这末世里，对规则的坚守往往比善良更能保命。只是这“对”的方式，太过冰冷，太过煎熬人心。他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重重地坐了回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防空洞里，只剩下净化器单调的嗡鸣，和每个人心中那越来越响亮的、名为“渴”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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