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命既下,沈涵便不再是那个偏居宫城一隅的“稽核处主事”。
右佥都御史,虽只是正四品,却已是都察院的高阶官员,拥有风闻奏事、参与廷议的权力。更关键的是那“便宜核查”之权,如同尚方宝剑的雏形,赋予了他极大的行动自由度。
新的衙署并未设在都察院,而是依旧以原宫城稽核处的班底为核心,在靠近皇城东华门的一处独立院落挂牌“清厘稽核总办”,由朱元璋直接下中旨划定权限,隐隐有超脱部院之外的意味。
这既是殊遇,也是将他与整个文官体系刻意隔开,架在火上烤。
王砚伤势未愈,骆刚生死未卜,沈涵几乎是单枪匹马,开始了艰难的“组阁”。
从各部司及国子监选调人手的旨意虽下,但执行起来阻力重重。
吏部推选上来的,多是些不得志的庸碌之辈,或是背景复杂、难以信任之人。国子监那边,虽有几位年轻监生慕名投效,热情有余,经验却不足。
沈涵深知,此刻他需要的不是人多,而是心齐、能干。
他顶着压力,驳回了吏部大部分推荐,只留下了两名精于算学的户部老吏,三名通晓工部营造则例的低阶官员,又从国子监亲自面试,选拔了五名心思缜密、家境相对简单、对数据敏感的年轻监生。
加上原稽核处还能动用的几名书吏,勉强凑起了不到二十人的班底。
人手虽少,却如臂使指。沈涵做的第一件事,并非立刻展开大规模核查,而是在新衙署内,进行了为期三日的封闭梳理与培训。
他将从永丰仓、黑石口、豫王府等处查获的原始账册、单据、物证线索,以及自己总结的“数据勾稽法”、“流程漏洞识别要点”,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些新下属。
“我等所为,非为掀案,乃为立规。数据不会说谎,流程自有公断。我等便是要让这不会说话的数据、僵硬的流程,开口说出真相。”
沈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要打造的,不是另一个锦衣卫或东厂,而是一个依靠事实和逻辑运转的专业机构。
三日后,“清厘稽核总办”的第一次利剑,选择了两个目标:一是兵部武库司下属的京郊甲仗库,二是工部辖制的一处制造火铳配件(主要是铳管)的官营工坊。
选择这两处,是因为它们都与此次叛乱中暴露的军械问题直接相关,且规模适中,便于试点。
核查伊始,便遭遇了无形的软钉子。
甲仗库的掌库主事,是个油滑的老吏,面对沈涵派出的核查小组,态度恭敬无比,满口“配合”,但一接触到核心的库存台账和实物盘点,便推三阻四。
不是管钥匙的书吏“恰好”告假,便是部分库房需要“通风晾晒”暂无法开启,再不然就是搬出厚厚的陈年旧规,言说盘点需如何如何流程,非一日之功。
而那火铳工坊的管事,则更显倨傲,言语间透露出与某位淮西勋贵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对核查小组要求的物料进出记录、匠人名册、成品检验标准等,要么拖延,要么提供一些明显经过粉饰、前后矛盾的账目。
“大人,这些人阳奉阴违,分明是欺我等新立,根基浅薄!”从国子监选调的年轻监生陈清,带着核查小组碰壁归来,愤愤不平地向沈涵汇报。
沈涵坐在简陋的值房内,面前摊开着两组人带回的初步记录和那些漏洞百出的账册副本,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他们越是如此,越是证明心里有鬼,也证明我们找对了方向。”他指尖点着甲仗库账册上一处明显的涂改痕迹,“你看这里,三年前一批制式腰刀的入库记录,墨色新旧不一,数字也有篡改迹象。还有这工坊的物料单,同一批精铁,入库数量与领用数量对不上,差额去了哪里?”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他们想用拖延和混乱来逼退我们,那我们偏要迎难而上。陈清,你带人,不必再与他们纠缠口头,直接拿着驾帖,驻库、驻坊!他们不是说盘点需时吗?好,我们就住在那里,一寸一寸地盘,一笔一笔地核!他们提供不了准确的账,我们就自己根据现有的蛛丝马迹,反向推导,重建账目!”
“可是大人,如此一来,耗时日久,恐怕……”另一名户部调来的老吏有些担忧。
“我们耗得起。”沈涵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陛下给的虽是试点之权,但若试点都打不开局面,何谈后续?他们要拖,我们就奉陪到底!但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每多待一日,挖出的东西就越多一丝!”
他随即下令,增派人手,携带必要的算盘、纸笔、测量工具,甚至干粮铺盖,直接进驻甲仗库和火铳工坊,进行“蹲点式”核查。同时,他亲自执笔,将核查伊始遇到的阻力、账册中发现的明显疑点,写成一份简明扼要的奏报,通过特殊渠道,直送朱元璋案头。
这不是诉苦,而是展示决心,也是将压力巧妙地返还给那些背后使绊子的人。
就在沈涵全力应对明面上的阻力时,暗处的冷箭,也悄然而至。
这日深夜,沈涵仍在衙署审阅各地送来的、与淮西粮饷、物料调拨相关的陈年档案,试图从中找出“蛟龙”网络更多的资金与物资脉络。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笃”声。
他警觉抬头,只见一支小巧的弩箭,钉在他身侧不远的柱子上,箭矢上绑着一卷纸条。
沈涵心中一震,没有立刻去取,而是迅速熄灭了桌上的烛火,闪身到窗边阴影里,仔细观察外面。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并无任何异动。
他等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取下弩箭,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显然刻意伪装的字迹:
“查甲仗库,小心‘烂账’迷人眼;探火铳坊,当心‘走水’莫近前。”
沈涵盯着这行字,瞳孔微缩。
这警告,来得蹊跷。“烂账迷人眼”像是在提醒他甲仗库的账目问题比表面更复杂,可能隐藏着更深的陷阱。“走水莫近前”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暗示火铳工坊可能会发生“意外”火灾,让他的人远离。
是谁送来的?是那神秘黑衣人再次示警?还是叛党残余势力的恐吓?抑或是……某些不希望他查下去,但又不想直接与他为敌的势力,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劝诫”?
沈涵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无论是警告还是恐吓,都说明他触及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