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味。小院里那棵荔枝树的叶子尖上挂着露珠。
凌哲顶着两个黑眼圈,推门出来。
他一夜没怎么合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身毒黄金,一会儿是文化KpI,一会儿是道长那张“抢他丫的”的土匪脸,还有刘邦听到黄金时那骤然发亮的眼神。
作为前社畜,他太知道团队目标不一致、领导(虽然现在没明确领导,但道长显然在带节奏)思路跑偏有多要命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院子中央的老道长。
道长背对着他,面朝东方微亮的天光,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松松垮垮,站姿却很稳。
他双目微闭,双手在身前虚抱,呼吸悠长而缓慢,每一次吸气,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在与周遭尚未完全苏醒的天地交换着什么。
晨光勾勒出他稀疏头发和胡须的轮廓,竟有那么一刹那,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假象——如果忽略他脚上那双沾着泥、破了个洞的芒鞋的话。
凌哲没出声,抱臂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他有点好奇,这老痞子居然还会正经吐纳?该不会是装模作样吧?
半刻钟后,道长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缓缓收势,睁开眼,吐出一口肉眼可见的、长长的白气,那白气在清凉的晨空中凝而不散片刻。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嘎达”两声脆响,这才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门边的凌哲。
“哟,凌小子,起挺早啊?”
道长咧嘴一笑,那点刚刚蓄起来的“仙气”瞬间荡然无存,又变回了那个吊儿郎当的老混混,“瞧你这眼窝子,跟被食铁兽(熊猫)揍了似的,咋,琢磨一夜怎么当文化人了?”
凌哲苦笑了一下,走过去:“道长,早。我确实在想身毒的事。”
道长捡起地上的破蒲扇,随意扇着:“想啥?黄金怎么分?”
“……”
凌哲被噎了一下,决定直说,“道长,我觉得‘抢’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正道。我们代表大秦,哪怕是暗中行事,也该有点章法,考虑后续影响。”
“章法?影响?”
道长撩起眼皮看他,小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凌小子,你以为咱们是来干啥的?游山玩水?还是真搞那劳什子‘文化交流’?”
他走近两步,破蒲扇不扇了,就那么拿在手里。
清晨的光线照在他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他看着凌哲,语气平淡,却让凌哲心里莫名一紧:“你心里那点弯弯绕,老夫大概能猜到。
想稳妥,想名利双收,想不留后患,最好还能青史留个美名?或者……就像你以前在‘那个地方’做事一样,搞个漂亮方案,把事情圆过去,对上面有交代?”
凌哲瞳孔微缩。道长这话,几乎戳中了他作为前社畜最核心的思维模式——风险管理,流程优化,汇报美观。
“但是啊,凌小子,”
道长的声音低了下去,周遭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凝滞了些,清晨的凉意变得有点刺骨,“这里不是你那讲规矩、打太极的地方。岭南往西,是未开化的山林,是瘴疠之地,是刀头舔血的部落。身毒?那更是个只听过往商贾吹嘘、不知深浅的虎狼窝。”
道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不是生气,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他周身的温度似乎真的在下降,凌哲甚至觉得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道长那双平时总眯着、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清晰地看着凌哲,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种历经岁月、见过血腥的透彻与无情。
“正事,”道长吐出两个字,像扔出两块冰,“不是你写写画画、算算账本就能办成的。正事,是要流血、要拼命、要你死我活的。
嬴政那小子(凌哲心惊:敢这么叫陛下!)写信派咱们来,不是让咱们来送温暖的。他要的是结果,是实实在在能攥在手里的东西——黄金、珍宝、土地、或者能让大秦更强大的任何东西!过程?手段?谁在乎?”
凌哲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那些关于“长期战略”、“文化软实力”、“可持续性”的理论,在道长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点可笑。
他忽然想起以前公司接了个极其难啃的竞争对手项目,领导私下说的:“别管什么漂亮话了,我只要市场份额,不惜代价。” 当时他觉得太粗暴,现在……
“你觉得‘抢’难听?不上台面?”
道长嗤笑,那冷意更甚,“那你告诉我,除了抢,咱们这几个人,还能怎么在最短时间内,从那个完全陌生、可能敌意重重的地方,
搞到足够让咸阳宫里那位满意的东西?
靠你教他们念《秦律》?
还是靠扶苏公子去宣讲仁德?”
就在这时,旁边屋门轻轻一响。
扶苏走了出来,他显然也醒了有一会儿,或许听到了部分对话。
他穿着简单的深衣,面色平静,走到凌哲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对道长和凌哲微微颔首,并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院中的泥土上,仿佛在仔细研究露水的痕迹。
但凌哲注意到,扶苏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却带着思考的韵律。
这位长公子心里在盘算什么?是认同道长的“现实论”,还是在权衡另一种可能性?他的平静之下,是赞同,是反对,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打算?
道长的目光也扫过扶苏,没在意,继续对凌哲说,语气斩钉截铁:“别抱幻想了,小子。咱们这趟,就是一把刀,一枚钉子。刀要快,要狠,钉进去就要见血见肉。
什么文化赋能,什么友好交流,”他摇了摇头,破蒲扇指向西方,“在那地方,实力才是唯一的语言。黄金,就是最硬的道理。”
凌哲沉默了。
晨光完全铺开,照在他疲惫的脸上。道长的话像冷水,泼醒了他一部分天真。但他心里那点属于现代人的、试图“系统化解决问题”的执拗,并没有完全熄灭。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道长描绘的,可能是最接近“任务真相”的残酷图景。
扶苏依然安静地坐着,像一尊精致的雕像。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非真的在发呆。
小院里一时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
关于身毒的行动方针,在这清晨的简陋院落里,进行着一场沉默而激烈的交锋——一边是千年老痞子冰冷直白的生存哲学,一边是穿越社畜尚未完全褪去的规则幻想,而旁边,还坐着一位心思难测的大秦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