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林颔首,接口道,声音沉稳:“元直所言极是。
既已无法低调,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就这般‘明着来’!
除却暗中积蓄武力一事需更谨慎隐秘外,人在明处,反而有诸多好处:
行事堂堂正正,减少宵小窥探;
与官府豪强往来,名正言顺;
更便于借这身‘仙名’,行我等务实之事。”
当时的陆渊目光灼灼,听着两位挚友的剖析,心中脉络彻底贯通。
原先“低调发展”的构想,因于吉那翻云覆雨之手,已不得不进行调整。
今日的昭家之事后,众人的计划又可以进一步修正了。
陆渊想着,不知不觉已回到丹溪里村口。
远远地,便瞧见小茹纤细的身影立在村口,身旁围着孙峦、圆圆和崔钰三个小丫头,正踮着脚尖向路上张望。
她们身后,“虎兄”与“虎嫂”如山般静立,琥珀色的兽瞳在暮色中幽幽发亮,警惕而温顺地守护着。
“华爷爷!哥哥!崔大哥,徐大哥。”
孙峦眼最尖,几乎在认出人影的瞬间便像只挣脱束缚的雀儿,提着裙裾飞跑过来;
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牵挂与一点点娇嗔:
“你们可算回来啦!晚膳时辰早过了,灶上温着的肉粥都要焖干啦!
圆圆都馋得偷吃了两块饼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拉住了陆渊的衣袖,仰起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心”。
陆渊心头那因谋划大事而紧绷的弦,被这童言稚语悄然抚松了些。
他背着药箱快走几步,弯下腰,一手轻轻按在孙峦头上揉了揉,另一手牵起迈着小短腿“嗒嗒”跟上来的圆圆,温声道:
“昭家哥哥病得重,诊治多花了些时辰,回来路上又去看了工地,所以晚了。
让你们久等了。”
圆圆被牵着,乖巧地点头,另一只手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惹得众人不禁莞尔。
小茹这才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她总是安静而周到,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向几人盈盈一礼,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
“师父,公子,两位先生,一路辛苦。
吃食一直备在灶上温着,火候刚好,快回去用些吧,饿久了伤脾胃。”
言语间的体贴,让人熨帖。
华佗看着这个温婉细心、已被他视为自家人的姑娘,眼中满是慈蔼,捋须笑道:
“茹丫头有心了,总是这般周全。
我们都好,莫要挂怀。”
这时,小小的崔钰早已按捺不住,从小茹身后钻出来,像只归巢的乳燕,径直扑向崔林;
一双小胳膊紧紧环住父亲的腿,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抱怨着,眼圈却有些微红:
“阿父!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钰儿都想你了……还以为你又被什么事绊住,不回来了呢……”
自认识陆渊以来,崔林受这少年行事潜移默化之影响,加之乱世漂泊中对亲情愈显珍惜;
早将那“抱子不抱孙”的刻板礼法抛却了许多。
此刻被女儿这般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素来严肃端方的脸上,冰雪消融般化开一片罕见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温柔。
他弯腰将女儿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臂弯,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
“阿父怎么会不回来?只是有事耽搁了。钰儿乖,莫怕。”
一旁的徐庶看着崔林怀中撒娇的小人儿,又瞥见崔林那难得一见的柔软神情;
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真实的羡慕,他故意长长一叹,语气带着玩笑般的酸意:
“哎,还是崔兄有福气,有这么乖巧的女儿,真暖心。
哪似我徐元直,孑然一身,回去除了向家母问安,便只能对影成双,独对冷灶空檐啊!”
他这夸张的自嘲,顿时冲淡了暮色中的些许疲惫与凝重,引来众人一阵会心而轻松的低笑。
里正李老汉一直陪在一旁,此刻见他们家人般团聚说笑,满是皱纹的脸上也舒展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很识趣地没有打扰这份难得的温馨,朝着众人团团一拱手;
便杵着枣木拐杖,踏着熟悉的村道,悠悠然回自家去了,背影融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陆渊一手牵着孙峦,一手牵着圆圆,耳边是徐庶的调侃、崔钰的软语、小茹温柔的催促,还有师父沉稳的脚步声。
白日里纷繁的思虑、沉重的谋划,在这一刻,被这人间最寻常却又最珍贵的烟火温情悄然包裹、融化。
他抬眼望去,丹溪里稀疏的烟火次第亮着,炊烟虽淡,却执着地袅袅升腾,融入星空。
前路固然迷雾重重、挑战丛生,但至少此刻,他们有此立足之地,有此相伴之人。
明灯已燃,便无畏前行。
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夜气,心中那股治乱的信念,愈发沉静而坚定。
“走,回家吃饭。”他笑着说,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应和着,说笑着,向着那点亮温暖灯火的院落并肩行去。
两只山君不疾不徐地跟随在队伍之后,如同最忠诚的守护,没入渐浓的夜色中。
匆匆用过那顿迟来的、简单却暖胃的肉粥面饼,陆渊一行便由李七引着;
来到了里中那块最大的公用场地——村人们口中的“大院坝”。
夜色渐浓,但此刻的院坝却亮如白昼。
场地中央,朱富早已带人燃起了一大堆篝火。
干燥的柴禾噼啪作响,赤金色的火焰腾起丈余高,欢快地跳跃舞动;
不仅将料峭的春末夜寒驱散得一干二净,更将这片偌大的空地映照得纤毫毕现。
篝火近处,是今日新近招收的十几名流民及其家眷,男女老幼约莫三四十口。
他们大多瑟缩地聚在一处,身上破旧的衣衫难以蔽体,在明亮火光下更显褴褛。
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惊惶,眼神如同受惊的鹿群,混杂着深深的不安、茫然的好奇;
以及一丝被这温暖火光和晚间饱饭所勾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希冀。
他们沉默着,与这热闹的场面有些格格不入,却又紧紧依偎着这难得的光与热。
上半夜无需轮值的护卫与小厮们也已到场,他们虽也劳累;
却自发地在人群外围维持着秩序,身姿挺拔,眼神警惕,与流民们的惶然形成鲜明对比。
而丹溪里的乡民们,岂会错过这等热闹?
听闻陆小先生等人要在此“议事”,几乎阖里出动,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一会儿,院坝四周便围满了看热闹的乡民。
老汉们低声交谈,妇人抱着幼子交头接耳,半大的小子们窜来窜去。
孩子们的欢笑声、追逐打闹声此起彼伏,为这严肃的集会平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活气息。
更有几个胆大包天的皮猴儿,被孙峦、圆圆和崔钰三个同样年纪的小丫头所吸引——
她们可是能跟“黑虎大王”亲近的人!
孩子们远远绕着圈,既怕得要命,又心痒难耐,你推我搡地试图靠近一些,嘴里压低声音喊着“黑虎大王”、“山君爷爷”;
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那两只即使趴卧着也宛如小山般的墨蓝巨兽。
在跃动的火光下,黑虎油光水滑的皮毛流转着暗色的光泽,威严的琥珀色眼瞳半开半阖;
偶尔懒懒扫过人群,便引来一片低低的、掺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惊呼。
对孩子们来说,能摸一摸那传说中存在的皮毛,恐怕是比过年吃糖更了不起的梦想。
这片被称作“院坝”的空地,实则是村中公用的打谷晒场,开阔而平整。
角落里还散乱堆放着一些去岁留下的草捆,散发出干爽的谷物气息。
地面是经年累月用黄粘土混合了细沙夯实,据说还掺了反复捶打的陈年牛粪,最终形成了一层坚硬如石、光滑如镜的“粪土”地面。
初闻此法时,陆渊曾大为惊异,此刻脚踏其上,感受着那份独特的坚硬与凉意,心中再次升起对民间智慧的深深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