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医疗中心里的那个“聊天疗法”慢慢成了基地的新日常。谁要是有空,都会去隔离室坐一会儿,跟林默说说话。内容五花八门,从食堂的饭菜咸淡,到训练场的训练强度,再到实验室里的新发现。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
先是小房子那个灯泡,从偶尔闪一下,变成现在每天总能亮个两三次。后来老周调整了脑波监测仪的灵敏度,那些原本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波动,现在在屏幕上能显出清晰的波形了——虽然强度还是低,但至少能看出来是个什么形状。
最大的突破发生在第十三天。
那天轮到雷峰去“聊天”。他刚从训练场下来,一身汗味还没散,穿着作训服就去了。跟往常一样,他往床边一坐,开始扯闲篇。
“今天把那帮小子练趴下了三个。”雷峰咧着嘴,那条新腿嘚瑟地抖着,“有个小子不服,说我在月球上能活下来纯粹是运气好。老子当场给他演示了一遍怎么用这条腿踹飞一只‘清道夫’——当然,是踹沙袋。”
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件事:“对了老大,你记不记得以前在诺亚方舟,咱俩打赌那次?赌下一批补给里有没有巧克力。你说没有,我说有,赌注是一个月的配给烟。结果真让我蒙着了,来了两箱巧克力棒。”
雷峰说到这儿笑了:“你当时那个表情,啧啧,跟吃了苍蝇似的。不过最后还是把烟给我了,就是给了我之后连着三天找我茬儿,说我抽烟影响宿舍空气质量。”
他自顾自地笑着,没注意到床上的林默,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太细微了,如果不是一直盯着看,根本发现不了。但当时正好是换班时间,苏婉刚走进观察区准备接替雷峰,一眼就看见了。
她猛地顿住脚步,屏住呼吸。
病床上,林默的眼皮又颤动了一下。这次更明显,能清楚地看到睫毛在抖。
苏婉冲到观察窗前,手按在玻璃上。雷峰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过头,独眼瞪得老大。
“老、老大?”他声音都变了调。
林默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梦。他的右手手指——那只没被各种管线固定住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曲了一下。
只是弯曲了一点点,连个完整的握拳动作都算不上。但在过去这大半个月里,这是第一次出现自主的肢体活动。
“老周!快过来!”苏婉对着通讯器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医疗团队两分钟内冲了进来。老周检查了一遍仪器数据,又仔细观察了林默的状态,最后摘下听诊器,长出了一口气。
“不是痉挛,也不是神经反射。”他说,“是自主意识驱动的尝试性动作。虽然失败了,但说明……他的运动神经通路开始重建了。”
隔离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压抑的低呼。几个年轻点的医护人员眼圈都红了。
雷峰站在床边,看着林默那只微微弯曲又慢慢松开的手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牛逼。”
消息很快传遍了基地。
秦风正在训练场带新人做战术演练,听到消息后,愣了好几秒,然后对整支队伍说:“今天提前收队。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加练。”
新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有几个老兵听懂了,互相使了个眼色——能让秦队长破例提前收队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杰克在机库里捣鼓他的新发明,听到消息时手里的焊枪差点掉地上。“真的假的?手动了一下?”他扔下工具就往医疗中心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从工作台底下翻出个小玩意儿——是个用废弃零件拼的简易机械手模型。
“给老大看看这个。”他自言自语,“等他醒了,我给他做个更好的。”
伊芙和马库斯在实验室,听到消息后两人同时沉默。过了很久,伊芙才轻声说:“指挥官如果醒了,我们需要他帮忙确认一些数据。”
马库斯点点头:“那些‘源矿’样本的能量衰减模型,还有那种‘协议性’的能量波动……如果指挥官体内的力量真是同源的,他也许能感知到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
小七是从秦风那儿知道的消息。小姑娘当时正在写作业,听到后铅笔“啪”地断了。她什么也没说,扔下作业本就往外跑,一路跑到医疗中心,扒在观察窗外盯着里面看了很久。
苏婉从隔离室出来时,看见女儿小小的背影,心里一软。她走过去,蹲下身搂住小七。
“妈妈,林默叔叔是不是要醒了?”小七的声音闷闷的。
“他在努力。”苏婉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你学焊接一样,一开始连焊枪都拿不稳,现在都能做小房子了。林默叔叔也需要一点一点地重新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
“那他什么时候能真的醒过来?”
“妈妈不知道。”苏婉诚实地回答,“但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他在努力,他听得见我们说话,他在回应。”
小七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那我能再去给他做个礼物吗?做个……能动的手?”
苏婉鼻子一酸:“好,妈妈陪你一起做。”
接下来的几天,变化越来越明显。
林默眼皮颤动的频率增加了,虽然还没有真正睁开眼睛。手指的活动也多了,从偶尔弯曲一下,到能做出简单的抓握动作——虽然还是握不住东西,但至少有了那个意图。
最让医疗团队惊讶的是,他们对特定刺激的反应模式开始固化。
比如苏婉提到小七的名字时,脑波会出现一种特定的波形。雷峰说到训练相关的内容时,能量场会有短促的脉冲。杰克提到技术术语,反应持续时间会更长。
老周把这些数据整理成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在每周的联席会议上做了汇报。
“根据我们目前的观察,林默指挥官的恢复过程呈现出明显的‘模块化’特征。”老周指着投影上的图表,“就好像他的意识被分割成了很多碎片,每个碎片负责不同的功能。现在这些碎片正在一个一个地被激活、重新连接。”
赵将军坐在会议桌首位,听完汇报后沉默了很久。最后他问:“按照这个速度,还需要多久?”
“无法预测。”老周摇头,“神经系统的重建不是线性的。可能接下来一个月都没有明显进展,也可能明天就出现重大突破。但至少现在,我们看到了明确的积极信号。”
散会后,苏婉被赵将军单独留了下来。
“苏婉博士,”赵将军看着她,眼神复杂,“如果林默指挥官真的醒了,但……不是完全恢复,你准备怎么办?”
苏婉心里一紧:“您指什么?”
“我指,如果他只恢复了一部分功能。比如能说话,但记不起以前的事。或者记得事,但性格变了。”赵将军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甚至……如果他醒过来,但体内那种力量失控了。”
苏婉沉默了。这些可能性,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
“基地需要他。”赵将军继续说,“‘守望者’部队需要他,那些异常能量波动的调查需要他,月球事件的后续处理需要他。但我们更需要一个……可靠的林默。”
“他会回来的。”苏婉抬起头,声音坚定,“我了解他。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会想办法回来。”
赵将军看了她很久,最后点点头:“我相信你的判断。但作为基地负责人,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我是说如果,他醒来后出现不可控的情况,我们需要有应对方案。”
“我明白。”苏婉说,“医疗团队一直在做准备。青木长老也在帮忙,他在尝试用精神修炼的方法,帮助林默稳定意识。”
“那就好。”赵将军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基地的夜景,“苏婉博士,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苏婉没说话。
“我担心那些‘东西’不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赵将军的声音很低,“最近一个月,全球监测到的异常能量波动频率增加了百分之四十。东亚战区昨天报告,在朝鲜半岛附近海域探测到了一次强度极高的能量爆发,特征和月球上那些紫色晶体的能量特征有百分之六十七的相似度。”
苏婉心头一沉。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赵将军转过身,看着她,“所以,无论用什么方法,请务必让林默指挥官尽快醒过来。人类……需要他。”
那天晚上,苏婉又一次坐在了隔离室里。她没说话,只是握着林默的手,安静地陪着他。
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屏幕上那些波形缓慢地起伏。床头摆着小七新做的礼物——那个简陋的机械手模型,旁边还放着雷峰从训练场捡回来的一块小石头,杰克做的能量场探测器,伊芙和马库斯整理的数据摘要。
这些东西摆在一起,笨拙,粗糙,但满满的都是心意。
苏婉看着林默安静的侧脸,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诺亚方舟上,林默跟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病毒刚刚爆发,整个世界陷入混乱,很多人觉得没希望了。
林默说:“希望这东西,不是等来的,是亲手一点一点拼出来的。就像修船,一块钢板一块钢板地焊,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换。焊着焊着,换着换着,船就能重新下水了。”
她握紧了他的手。
“你听到赵将军的话了吗?”她轻声说,“时间不多了。那些‘东西’可能真的要来了。”
林默的手指,在她手心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
像是在说:我知道。
我会尽快。
苏婉闭上眼睛,把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窗外,基地的模拟夜空群星闪烁。远处,训练场还有人在加练,机库的焊接火花彻夜不熄,实验室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
在这座人类最后的堡垒里,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一块钢板一块钢板地焊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更换。
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正在冰墙的另一边,用尽全部力气,一点一点地凿开裂缝。
光已经透进去了。
接下来,是让光变成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