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昏迷的赵静遥,与昙花那宛若死别的凄然一晤,如同在张天落心头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皇城方向的杀伐之气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提醒着他,惨剧正在上演,甚至可能因为之前的变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酷烈。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隔绝了喧嚣与宁静的朱漆小门,将昙花那苍白而决绝的身影深埋心底,毅然转身,如同扑火的飞蛾,再次朝着那吞噬一切的皇城漩涡冲去。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试图去寻找孙伯武等人汇合。根据上官小人之前仓促间透露的消息和方才街上的遭遇,他明白,墨家据点恐怕早已被重点围剿,孙伯武他们要么已经陷入重围,要么已经踏入了那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他凭借着对皇宫路径的记忆和那超越常人的感知,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如同鬼魅般在戒严的街道和森严的宫墙间穿梭。沿途,他看到了更多匆忙调动的禁军,听到了更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喊杀与兵器碰撞声。整个江宁城,仿佛都因为皇宫内的惊变而绷紧了一根弦。
当他终于再次潜入内苑,靠近宣政殿广场时,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凝成了实质。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果然如此”。
火光映照下,广场已成人间炼狱。
墨家子弟的尸体比上一次循环更早、更密集地铺满了地面。他甚至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在之前的循环中本该还能支撑片刻,此刻却已倒在了血泊之中,显然遭到了更加迅猛和残酷的打击。
广场中央,孙伯武、章颜婷等核心人物被数量远超之前的敌人团团围住,他们浑身浴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狰狞的伤口,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搏杀。孙伯武怒吼连连,剑法依旧刚猛,却已显疲态;章颜婷护在他身侧,剑光依旧凌厉,但步伐已见虚浮。王大刀、孙十七等人更是早已不见踪影,恐怕已然罹难。
而最让张天落心头沉重的是,他看到了章真真!她这一次,甚至没能冲到殿阶之下,就在混战中被数名高手围攻,此刻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色惨白,靠着残存的意志在勉力支撑,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没有林初心那石破天惊的闯入搅局,战况呈现出一面倒的碾压态势!
听云依旧站在战团之外,月白长衫在火光血光中纤尘不染,嘴角噙着那抹令人憎恶的、仿佛欣赏艺术品般的微笑。徐北轮如同冰冷的雕塑,立在他身侧,古剑尚未出鞘,但那股凛冽的杀意已然笼罩全场。
李璟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站在殿阶之上,脸上不再是惊怒,而是一种混合着残忍和得意的狰狞,他似乎在享受着这场对“逆贼”的单方面屠戮。
张天落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或许在听云和李璟眼中,他不过是这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队伍中,最后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伯武大哥!”张天落嘶吼着,挥掌震开两名挡路的侍卫,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岌岌可危的战团中心冲去。
孙伯武听到呼声,百忙中回头,看到张天落独自冲来,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悲愤:“天落!走啊——!”
他的话音未落,一名供奉觑得他分神的空隙,一刀狠狠劈向他的后背!
“伯武!”章颜婷惊呼,想要救援,却被另外两人死死缠住!
眼看孙伯武就要命丧刀下,张天落目眦欲裂,将速度提升到极限,竟然后发先至,硬生生用身体撞开了那名供奉,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挨了另外一人一掌,喉头一甜,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天落!”孙伯武反手一剑逼退敌人,扶住踉跄的张天落,虎目含泪,“你这又是何苦!”
“要死……一起死!”张天落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决绝。他知道,这一次,或许真的没有下一次循环了。昙花的死别,赵静遥的重伤,都像是在告诉他,命运的耐心是有限的。
然而,他的加入,对于整个战局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惨剧,依旧在以更快的速度上演。
章真真终究没能撑住,被一名黑衣人从背后刺穿了胸膛,她最后看了一眼张天落和孙伯武的方向,眼中带着无尽的不甘与解脱,缓缓倒下。
“真真——!”章颜婷发出泣血般的悲鸣,剑法瞬间乱了几分,身上顿时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孙伯武看着妻子重伤,侄女惨死,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咆哮,彻底放弃了防御,如同上一次循环那般,燃烧起最后的生命,化作一颗人形炸弹,疯狂地撞入了敌群最密集之处!
“颜婷——!天落——!走——!”
轰!!!
剧烈的爆炸声和气浪再次席卷广场!
张天落被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章颜婷在孙伯武自爆的余波中,被数把兵刃同时贯穿,与他丈夫倒在了一处。
全死了……
又一次……全军覆没……
甚至,比上一次更快,更彻底。
张天落躺在冰冷的尸骸之间,看着听云那缓缓走近的身影,看着徐北轮那冰冷的眼神,看着李璟那志得意满的笑容,感受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那三枚铜钱传来的、似乎也变得微弱的灼热感……
绝望,如同永夜,彻底笼罩了他。
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就在张天落意识模糊,几乎要被那无边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吞噬之际,一个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再次由远及近,踏碎了死寂。
“咚……咚……咚……”
那声音沉重、稳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上,带着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力量感,硬生生插入了这修罗场般的氛围。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听云那带着玩味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从宣政殿侧面的甬道阴影中,那个娇小却提着一柄骇人巨锤的身影,再次一步步走了出来。
清宁!
她依旧是那身简单的青色布衣,容颜清秀稚气,但那双眸子里的寒意,却比上一次更加凛冽,仿佛万载不化的玄冰。她手中那柄几乎与她等高的巨锤,黝黑的锤头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她的出现,让那些原本准备上前结果张天落的侍卫和供奉们,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这个女人和她的锤子,给所有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听云看着清宁,脸上的玩味笑容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致。
“你,又要来碍事?”听云的声音依旧慵懒,却多了一丝认真。
清宁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满地的尸骸和张天落身上停留,直接锁定了听云。她只是将手中的巨锤再次轻轻顿在地上。
“轰!”
比上一次更加沉闷的巨响,地面以锤头为中心,裂纹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显示出更加恐怖的力量。
这,就是她的回答。
下一刻,清宁动了!
她的动作与她娇小的身形完全不符,没有繁复的招式,没有诡异的身法,只有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暴力的——冲锋!
她单手提着重逾千钧的巨锤,身形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气势,直冲向听云!那巨大的锤头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呼啸!
听云眼神一凝,他之前虽然见过清宁出手,但此刻直面这纯粹到极致的暴力冲击,依旧感到了一丝压力。他不再托大,月白长衫无风自动,双掌缓缓抬起,掌心之间仿佛有流云汇聚,一股无形而磅礴的气场骤然展开!
“来得好!”
听云清喝一声,不闪不避,双掌带着流转不定的云气,悍然迎向了那砸来的巨锤!
“铛——!!!!!”
这一次的碰撞声,不再是沉闷,而是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又像是两座巨山轰然对撞!
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两人为中心轰然扩散,比林初心搏命时造成的动静更加恐怖!离得稍近的侍卫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中,惨叫着倒飞出去,筋断骨折!连徐北轮都不得不微微后退半步,以卸去那恐怖的力道!
张天落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气浪震得耳膜嗡鸣,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场中。
只见清宁那娇小的身躯稳如磐石,手中的巨锤死死抵在听云的双掌之前!听云那始终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凝重之色,他脚下的石板寸寸碎裂,双掌间的流云气劲疯狂流转,显然是在全力化解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力!
两人竟然僵持住了!
以纯粹的力量,硬撼听云那深不可测的修为!
这完全超出了张天落的认知!清宁的力量,竟然恐怖如斯?!
“吼!”
清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那双冰寒的眸子里仿佛有血光闪过,她双臂肌肉贲张,再次发力!
巨锤之上,黝黑的光芒一闪而逝!
听云闷哼一声,身形竟被这骤然爆发的巨力推得向后滑退了半步!他脚下的石板被犁出了两道深深的沟壑!
虽然只是半步,但这无疑是开战以来,听云第一次在正面交锋中落了下风!
全场皆寂!
李璟和冯延巳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在他们看来如同神魔般的听云先生,竟然被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用蛮力逼退了?
清宁那撼动听云的恐怖力量,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激起了滔天波澜。然而,听云终究是听云,其修为深不可测,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迅速稳住了阵脚。他不再与清宁硬拼力量,身法展动,如云如雾,缥缈不定,掌指间劲气吞吐,招式诡异狠辣,专攻清宁巨锤挥舞间的细微间隙与周身要害。
清宁虽力大无穷,一力降十会,但听云的经验和技巧显然更胜一筹,加之徐北轮在一旁虎视眈眈,不时以凌厉剑气袭扰,清宁渐渐被压制,只能凭借巨锤舞成的屏障和自身的怪力勉力支撑,想要取胜乃至扭转整个战局,已是难上加难。她护住张天落身前的一片区域已是极限,根本无法改变孙伯武等人全军覆没、皇宫依旧被森严掌控的大势。
张天落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再次被现实无情掐灭。他看着清宁那娇小却倔强的背影在听云和徐北轮的围攻下不断增添细小的伤口,心中焦急如焚,却因伤势沉重,连站立都困难,更别提相助了。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持时刻,一种异样的氛围,悄然弥漫了整个宣政殿广场。
那是一种清冷、幽寂的异香,不同于血腥,不同于烟火,淡雅而执着,仿佛自虚空而来。
紧接着,所有人,包括激战中的听云和清宁,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愕然地望向广场的入口。
只见月光与火光的交织下,一道素白的身影,正踏着虚空,一步步缓缓走来。
她的脚下,并非实地,而是无数凭空浮现、不断生灭的、半透明的昙花瓣!那些花瓣如同有着生命般,在她莲足之下绽放、托举、然后又悄然消散,周而复始,形成了一条短暂而凄美的花之路。
是昙花!
她不是已经油尽灯枯,不是已经诀别离去了吗?为何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出现?
此时的昙花,容颜依旧苍白得透明,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生命中最后的、所有的光华。她无视了满地的尸骸,无视了剑拔弩张的双方,她的目光,穿越了空间,直直地落在了挣扎欲起的张天落身上。
那目光中,蕴含着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深埋的情愫,有诀别的不舍,有看透命运的悲悯,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昙花……姑娘?”张天落喃喃道,心中充满了不解与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璟也看到了昙花,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被冒犯的怒容,厉声喝道:“昙花!你乃陈氏之女,深受国恩,岂可与此等逆贼为伍?!还不速速退下!莫非你要为你陈家招致灭门之祸吗?!”
昙花缓缓转过头,看向殿阶上那色厉内荏的帝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
“陛下,”她的声音空灵而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您不明白。您永远也不会明白。”
她不再理会李璟,重新将目光投向张天落,嘴角勾起一抹凄美至极的笑容。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了手。
她的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三枚古朴的铜钱。
正是张天落那来自异世、能够启动小循环的三枚铜钱!
张天落瞳孔骤缩!这铜钱他一直贴身收藏,何时到了昙花手中?!他完全没有印象!
“天落,”昙花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还给你。”
话音未落,她根本不给张天落任何反应的时间,将体内那残存的、本就源于某种禁忌秘法的所有生命力、精神力,连同她对张天落那未曾宣之于口、却深沉如海的情感,尽数燃烧、灌注进了那三枚铜钱之中!
“不——!昙花!住手!”张天落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以她如今油尽灯枯的状态,强行催动这涉及时空的异物,代价绝对是——形神俱灭!
清宁也意识到了不对,冰寒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动。
而一直智珠在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听云,在看到昙花动作的瞬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失色的神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精通命理、燃烧一切去引动时空法则的存在,会爆发出何等不可控的力量!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掌控!
“你疯了!”听云失声喝道,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记得我,天落。”
昙花最后看了张天落一眼,将那蕴含着了她一切的三枚铜钱,轻轻撒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片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以那三枚铜钱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时空在那片黑暗中剧烈地扭曲、坍缩!一股远比张天落自己启动时更加庞大、更加混乱、更加决绝的时空风暴,骤然降临!
与此同时,清宁眼中厉色一闪,她抓住了听云因为这骇人变故而心神失守的刹那,发出了至今为止最狂暴的怒吼,将全身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巨锤之中,那柄黝黑巨锤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碾碎星辰、破灭万法的恐怖气势,朝着听云当头砸下!这是真正的万钧之力,是足以开山断流的一击!
前有昙花燃烧自我引发的、不可控的时空风暴,后有清宁那舍命般的至强一击!
听云脸色剧变,再也无法保持超然,他长啸一声,周身云气疯狂涌动,试图同时抵御来自时空和力量的双重夹击!
徐北轮也终于动了,古剑出鞘,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冰冷匹练,斩向清宁的巨锤,试图为听云分担压力!
“轰隆隆——!!!”
巨锤与古剑碰撞!时空风暴席卷一切!
光芒、黑暗、声音、物质……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张天落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了自己,也包裹住了离他不远的清宁。他最后看到的,是听云在那毁灭性能量的中心,那首次变得有些狼狈的身影,以及……昙花在那片扭曲的黑暗中,如同破碎的蝶翼般,彻底消散成无数光点的凄美景象。
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最后的那句“记得我”,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一次的时空变化,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小循环。它并非回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点,那狂暴的时空乱流,仿佛要将一切都撕碎、重组。
是昙花以形神俱灭为代价,清宁以撼动听云的全力一击为辅助,共同创造出的一个最大的“变数”!
这一次,能破局吗?
张天落在无尽的混乱与失去挚爱的巨大悲痛中,失去了意识。
意识,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妄痛苦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没有立刻感知到身体,没有听到声音,没有看到光。最先复苏的,是那剜心剔骨般的悲痛,浓烈到让他宁愿永远沉沦在意识的混沌里,也不愿面对那已然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昙花……
那个名字,连同她最后消散时那凄绝而温柔的笑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她死了。
形神俱灭。
为了给他创造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变数”,为了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破局希望,她燃尽了自己最后的一切,连同那未曾说出口的情愫,一同化作了撕裂时空的燃料。
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将那三枚代表着灾厄与希望的铜钱,交给了她。是某一次循环中的无意?还是她早已窥见命运,悄然取走?这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伴随着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能更强一些?为什么他没能早一点看破听云的棋局?为什么他一次次循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最后,连她也……
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渗入身下的尘埃。他这才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剧痛,那是之前重伤未愈,又经历了时空乱流撕扯的后果。
他艰难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金碧辉煌却血腥冲天的皇宫,也不是江宁城熟悉的街巷。
而是一片荒芜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野地。天空是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是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轮廓。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