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文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郭教习先拿起他那首试帖诗看了看,捻着胡须沉吟片刻,道:“青文啊,你这诗,四平八稳,挑不出大错,该有的都有了。但也就止步于‘有了’。”
“好比一碗白米饭,管饱,却少了些菜蔬的鲜灵,或是肉羹的厚味。咏物诗,贵在传神,最好能见情见性。”
“你这诗里,菊花就是菊花,少了些你自己的感触,或者说,感触不深,未能动人。尚可,但不出彩。记下了?”
“是,学生记下了。确实只想着如何扣题押韵,未及深想其神韵。”青文老实承认。
郭教习“嗯”了一声,放下诗稿,拿起他那篇四书题和五经题的文章,这次看得快了些,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这两篇不错。逻辑清晰,引经据典也恰当,颇见功底。破题正,援引史实也妥帖。不错!”
青文心中稍慰,看来自己最用心的基础部分确实得到了认可。
接着,郭教习拿起了那篇八股文,他看得比前两篇慢,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看完后,他轻轻将纸放下,手指在“故君子……”那个“故”字上点了点。
“青文,这篇八股,”郭教习开口,语气平缓,“框架是搭起来了,从‘德性’立本,到‘问学’达用,再归结到君子修齐治平。路子是对的,该讲的道理也讲了。”
青文屏息凝神,知道“但是”要来了。
“但是,”郭教习果然话锋一转,“通篇读下来,总觉得……差了口气,差强人意吧。若考官求稳,或可过关;若考官求才情勃发,此文便显平淡了。”
青文脸上一热,先生这话,比直接批评更让他汗颜。
差强人意,就是勉强令人满意,实则未尽其才。
郭教习最后拿起那份策问草稿,仔细看了一遍。
看完,他抬眼看向青文,目光中带着些复杂的意味:
“这道钱粮逋欠的策问,你有想法,而且想法不错。”
“知道不能光盯着‘清查田亩’或‘均平徭役’一头,提出要‘双管齐下’。”
“更难能可贵的是,你点出了要‘严防胥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这一点,很有见地,不是死读书就能想到的。说明你平日留意世情。”
青文心中刚刚因八股文评价而生的沮丧,被这番话又点燃了一丝亮光。
“然而,”郭教习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青文,你考虑百姓负担,体恤民情,这是仁心,没错。”
“可你似乎过于‘体恤’了。以至于有些忽略了官府的立场和实际的执行难度。”
“朝廷征收赋税,是为国用,关乎边防、河工、官吏俸禄,岂能一味强调减免或缓征?”
“你只提防胥吏贪墨,却未思及若一味严防,是否会打击基层催征税粮的积极性?”
“官府若无得力手段确保税收,政令如何推行?”
“你这策论,为民请命之心可嘉,但失之于偏颇,未能统筹兼顾朝廷、地方官府与百姓三方的难处与平衡。”
“想法是亮点,可惜不够周全,略显书生之见了。”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青文瞬间清醒。
是啊,自己只想着百姓苦,胥吏坏,却未曾深入去想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自己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至于这五道判语,”郭教习翻到最后,快速浏览,“大体都对,断得也算公道。不过……”
他用手指点了点其中关于“典当衣物逾期未赎,铺主欲变卖”那条。
“这一条,你判‘依契约为准,逾期铺主可自行处置,但需告知原主’,情理上说得通。”
“但依《大晟律》中‘典卖田宅器物’相关条款,对‘典当’与‘卖绝’有细致区分,并非所有逾期都可自行处置。”
“尤其涉及民生常用之物,常有‘听赎’之例。你这一条,判得略失于宽,且未严格引律,稍欠妥当。”
青文连忙细看,果然发现自己当时对这条律法记忆模糊,只凭常理推断,确有不妥。
“学生谨记,日后定当熟读律条。”
郭教习将一叠纸张放回青文案上,总结道:“总体而言,你基础扎实,心性端正,这是长处。”
“诗平平,经义稳,八股欠火候,策论有亮点却不周全,判语大体得当偶有小失。”
“第五十三名,倒也符合。可知日后该在何处着力了?”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悉心指点!”
青文心悦诚服,深深一揖。
郭教习这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将青文对自己文章那种模糊的不满意瞬间点明、深化了。
他之前只觉得“板正”、“不够灵”,此刻才明白,是稳实有余而精深处开拓不足;是框架严谨而内在气韵未能贯通飞扬。
郭教习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走向下一位学生。
待十几人都被点评过一遍,他才回到讲台前。
堂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还沉浸在先生那或犀利、或温和、但皆直指要害的评析之中。
“都听见了?”郭教习环视众人,“考场文章,受时地所限,难免有憾。考后复盘,正在于发现此憾,知其所以然。”
“你们各自的问题,我已大致点出。心中需有数。”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沉淀,然后继续道:“今日之后,以五日为限。将你们默写的文章,根据方才所悟,沉心静气,仔细修改。”
“在原有的骨架上,该补血的补血,该强筋的强筋,该打通关节的打通关节。”
“五日后,关于此次院试,书院将于明伦堂专开一场讲学讨论。”
“你们这十几人,须将修改前后的文章得失,所思所改,向同窗阐述。”
“其余人等,亦需用心听辨,从中汲取经验教训。知得失,明进退,方是真收获。可都明白?”
“学生明白!” 堂下响起整齐而响亮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