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断舌铜铃还沾着我昨晚擦的牙膏味儿,混着灶上飘来的玉米糊香,在晨雾里散成一团淡白。
我正往药罐里添枸杞,白芷突然在厨房喊:阿丰,你来看看这锅。
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尾音,我拎着药勺转身,就见她正蹲在灶台前,指尖悬在铁锅上方半寸,不敢碰。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锅底那层薄霜泛着冷光——不是冰碴子,是均匀的、细盐似的霜,像有人用毛刷蘸着月光刷上去的。
我刚掀开锅盖,就瞧见这个。白芷抬头,眉峰拧成小疙瘩,可灶火明明烧了半宿,屋里暖得能脱棉袄。她伸手要碰,我忙扣住她手腕:等等。
我的指尖贴上锅沿,晶核在口袋里轻轻一跳。
心律顺着皮肤渗进铁里,霜纹突然像被风吹动的墨汁,歪歪扭扭连成两个字:娘饿。
后颈泛起凉意。
这不是攻击,没有那种腐臭的怨气;也不是深渊里的残念,带着刺人的冷意。
它像块被揉皱的旧手帕,带着点潮乎乎的、没干透的委屈。
是......在叫人。我松开手,霜纹还在,只是没刚才清晰了,可能困在的念头里太久,忘了怎么好好说话。
白芷的手指轻轻抚过字最后一笔,指甲盖泛着粉:像小孩饿了拽衣角,说不清楚,只能抓着你袖子晃。
我想起苏眠从墙缝里伸出来的手,也是这样,攥得轻,却烫得慌。
啃信!我对着窗外吹了声短哨。
瓦檐下立刻传来爪子扒砖的响动,灰影子落在窗台上。
啃信的胡须沾着晨露,尾巴尖沾着新泥——看来它昨晚没歇着,又钻了哪个耗子洞。
去查查园区地基。我摸出块烤红薯干,重点看第一井眼西边,可能有老土窖。
啃信叼住红薯干,冲我歪了歪脑袋。
我知道它在问为什么,指了指锅底的霜:有声音在喊,不是墙里的,是地底下的。
它胡须抖了抖,转身窜进院角的竹丛。
午后,啃信拽着我的裤脚往井台拖。
我蹲下身,它用爪子扒拉井边的青苔,露出块塌陷的土坑,混着碎砖和霉木片——是个土窖的顶,塌了一半。
我找了把旧铁锨,慢慢往下挖。
土越松,霉味越重,混着点焦糊的烟火气。
挖到半人深时,一块青石板露出来,上面刻满歪歪扭扭的划痕。
是字。白芷蹲在我旁边,用帕子擦去石板上的泥,但像是用指甲刻的,力道时轻时重。
我蘸了点水抹上去,划痕突然清晰了——全是同一句话,重叠着刻了几十遍:我想吃你做的饭。
最下面有个简笔画的红桃心,里面歪歪扭扭写着。
阿阮。我念叨这个名字,转身往资料室跑。
老档案堆在铁皮柜最底层,封皮都脆了。
翻到1953年的记录,第一页院长签字栏写着周明远,而在特殊病例里,我找到了:患者阮秀兰,32岁,诊断为癔症性失语,因长期绝食,于1955年3月17日死亡。死亡原因栏写着自愿绝食协议,签字人正是周明远。
资料袋里还掉出张旧照片:穿列宁装的女人站在食堂前,手里端着碗,身后是系着围裙的男人——该是周明远,他正笑着往她碗里添菜。
她丈夫是首任院长。我把照片递给白芷,协议是他签的,可照片背面有字。我翻过来,铅笔写的小字褪成了淡灰:阿阮说,我做的饭比食堂的香。
白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女人的眼睛:所以她刻了三百遍我想吃你做的饭,其实是在等他说这句话?
我喉头发紧。
那天半夜,我蹲在土窖前,看着月光把青石板上的字照得发亮。
风穿过断墙的缝隙,送来点若有若无的饭香,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煮粥。
我要重燃这口灶。我对白芷说,不用电,不用气,就用柴火。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点头:需要什么?
灶心土。我说,不同地方的,祖传的。
我在园中贴了张公告:谁家还有老灶膛里的土,拿来换一碗红薯粥。
第一天,来了个戴蓝布帽的老太太,攥着个红布包:我家灶是光绪年间砌的,土烧了七十多年。她掀开布,土是黑的,沾着星星点点的灶灰。
第二天,穿对襟衫的老头背来半麻袋土:我从山西老家背的,我娘说,灶心土能镇宅。他搓着手笑,我孙女总说我封建,可这土暖,你摸摸。
第三天,最西边的护工阿婆捧来个陶罐:这是我阿奶的灶土,她走那年,我在灶膛里抓了把土,说要带在身边。她抹了把眼睛,现在,给更需要的人。
我把七份灶心土混在一起,铺进新砌的灶膛。
摇芽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小太阳,边画边哼: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
惊云卧在灶门口,尾巴尖轻轻扫着摇芽的鞋尖。
它的鼻子动了动,忽然抬起头,冲天空了一声。
我顺着它的视线看——麻雀全停在电线上,鸽子缩在屋檐下,连平时闹得最欢的斑鸠都不叫了,全往灶这边望。
要生火了。我对围过来看的人说。
柴火是从后山砍的栗木,晒了半干,劈成细条。
我划亮火柴,扔进灶膛。
噼啪——
火苗窜起来的刹那,所有鸟雀同时扑棱翅膀,惊云猛地站起来,尾巴绷得笔直。
白芷正往锅里倒萝卜排骨汤,汤勺掉在地上——不是烫的,是被什么撞了手。
阿阮。我轻声说。
灶口的火光里,浮出团淡影。
她穿着旧护士服,袖口磨得起了毛,手里端着只白瓷碗,碗底沾着点黑灰,像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锅。
我舀了勺汤,倒进她的碗里。
汤是热的,在碗里晃出小涟漪。你丈夫签了协议。我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可老周医生的值班记录里写着,你绝食第十天,他在你病房外站了整宿,听着你咳嗽。
淡影抖了抖,碗里的汤溅出一滴,落在灶台上,地冒了点白汽。
你刻了三百遍我想吃你做的饭我添了根柴,火光映得我眼眶发热,其实是因为他最后一次回家,说阿阮,我想吃你做的饭,对吧?
她突然低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不见眼泪,但能感觉到风里有股咸涩的味道,像有人在偷偷哭。
阿阮......吃饭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汤里的菜叶。
淡影慢慢变淡,最后融进火光里。
灶火地灭了,只剩一缕白烟,裹着饭香,往资料室的方向飘——那里放着周明远的旧照片。
第二天天没亮,我被灶房的动静惊醒。
推开门,就见孵寂蹲在灶台前,怀里抱着那颗灰扑扑的蛋。
他的银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眼角那滴灰雾凝成的泪,正掉在地上,碎成星子。
它需要温度。他抬头,眼睛是浅灰色的,像阴天的雾,不是灵气。
我重新点燃灶火。
火苗舔着锅底时,蛋壳地响了一声——极轻,像春天冰面裂开的细缝。
爸......
我屏住呼吸。
这声音比蚊子叫还轻,却像根针,地扎在我心口。
孵寂的手指轻轻抚过蛋壳上的裂纹,那滴泪又落下来,这次没碎,凝成颗小灰珠,滚进灶膛,地化了。
它在叫你。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把蛋往灶台边挪了挪,离火更近些。
晨雾漫进来时,我听见摇芽在院外喊:陈哥哥!她举着本破日历,红笔圈着三天后的日期,我生日要到啦!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晶核,它跳得很慢,很慢,像在说:
有些光,不是劈开黑暗来的。
是有人,蹲在灶前,慢慢把火,重新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