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瘸子的腿，是年轻时上山采药摔的，一瘸一拐，走三步能画出个小圆圈。他在镇上开了个小药铺，铺子门总敞着，药味混着阳光的味道，在门槛边打转转。
他养了条黄狗，瞎眼的，据说是被人扔在药铺门口的，刚来时长了一身癞，孙瘸子给它涂了半个月药膏，竟慢慢好了，就是眼睛再也没睁开过。他给狗取名“亮子”，说：“看不见怕啥，心里亮堂就行。”
亮子虽瞎，却比谁都认路。孙瘸子去后山采药，不用牵，亮子在前头走，遇到石头就用尾巴扫他的腿，碰到陡坡就停下来等，他瘸着腿跟在后头，比年轻时走得还稳当。
有回镇上的张寡妇来找他，说她男人得了急病，躺在床上直哼哼，家里的驴又病了，没法拉车。孙瘸子背起药箱就要走，张寡妇急得直跺脚：“路太远，你这腿……”话没说完，亮子突然咬住孙瘸子的裤脚，往门外拽，尾巴摇得像朵花。
“它说能行。”孙瘸子笑了。果然，亮子在前头引路，专挑平坦的路走，遇到泥坑就绕着圈叫，孙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竟比平时快了一半时辰到了张寡妇家，及时救了人。
亮子不光认路，还认人。
镇上的刘掌柜是个尖酸人，总爱赊账，还故意少给药钱。有回他来抓药，孙瘸子刚把药包好，亮子突然挡在门口，喉咙里“呜呜”地响，谁拉都不让。刘掌柜骂骂咧咧：“死狗！瞎了眼还挡道！”亮子猛地扑上去，叼住他的衣角就往外拖，把他拽到街对面才松口，引得路人直笑。
刘掌柜又气又恼，却也没法子，乖乖付了钱，还多给了两文，说：“算我怕了你这狗！”孙瘸子摸着亮子的头笑：“它不是瞎，是心里有杆秤。”
村里的二柱子是个赌徒，输光了钱就来药铺蹭吃蹭喝，孙瘸子心软，总给点干粮。有回二柱子偷了药铺里的钱袋，刚溜到门口，亮子突然从窝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死活不放，直到孙瘸子出来，它才松口，叼着钱袋放在孙瘸子脚边，尾巴耷拉着，像是在认错——它没看好家。
孙瘸子没怪二柱子，只是说：“钱你拿去吧，别再赌了，好好过日子。”二柱子红着脸跑了，后来真戒了赌，还来药铺帮忙劈柴，见了亮子就躲，说：“这狗比我娘还能管我。”
亮子最神的，是能找到迷路的人。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邻村的小孩进山玩，迷了路，全村人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找到。孩子爹娘哭成了泪人，来找孙瘸子：“孙大哥，你那狗……能帮帮忙不？”
孙瘸子看着外面的大雪，犹豫了——亮子年纪大了，怕冷。可亮子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他的手，还往门外走。他叹了口气，裹紧棉袄，带着亮子进了山。
雪没到膝盖，孙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亮子在前头嗅，鼻子冻得通红。走了大半宿，亮子突然对着一个雪堆狂叫，孙瘸子赶紧扒开雪，那孩子果然蜷缩在里面，还有口气。他把孩子裹进怀里，亮子在旁边“呜呜”叫，用身体给他挡雪。
等把孩子送回家，亮子冻得直哆嗦，腿都抬不起来了。孙瘸子抱着它往回走，眼泪掉在它头上，亮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开春时，亮子走了。孙瘸子把它埋在药铺后墙根，上面种了丛薄荷，说：“你最爱闻这味儿。”
没了亮子，孙瘸子采药时，总爱往地上摸，像是还在等亮子用尾巴扫他的腿。可他走得比以前稳了，遇到石头会自己绕，碰到陡坡会慢慢挪，有人问他：“孙大哥，你咋不迷路了？”
他坐在药铺门口，晒着太阳，慢悠悠地说：“路都在心里呢，亮子早教会我了。”
有回镇上的小孩来买药，看见孙瘸子对着空狗窝说话，凑过去听，他在说：“亮子啊，今天的薄荷又长新叶了，闻着香不？”风从药铺里穿出来，带着薄荷的味，像是有谁在“汪汪”应着，轻得像片羽毛，却暖得人心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