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层的雾气是灰色的,不是那种山间清晨、轻盈而富有诗意的薄雾,而是像一团团被浸透了水的沉重棉絮,沉甸甸地悬浮在空中,带着一股潮湿而压抑的气息,紧紧地裹住人的身体,仿佛要钻进肺里,黏住每一次呼吸,让人喘不过气。张不凡刚踏入其中,脚下的地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踩在了一片没有实体的泥沼之上。眼前的景象便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水面般剧烈扭曲起来。十年前那个被他深埋在记忆最深处、日夜不敢触碰的下午,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坟墓中强行拖出的、尚未腐烂的尸体,血淋淋地、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因灵力初次失控而烧毁了宗门视若珍宝的药圃,师父那双原本总是充满慈爱与鼓励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失望,那失望比任何斥责都更伤人,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心脏;那些平日里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师弟们,此刻纷纷投来躲避的目光,仿佛他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神,唯恐避之不及;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焚烧后那独特的、令人心碎的焦糊味,那味道仿佛有生命,钻进他的鼻腔,勾起他最深的愧疚……这些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理智,最终,在他面前凝结成一只高达数丈的、由纯粹的火焰和绝望构成的巨大傀儡,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双燃烧着痛苦的眼睛,正张开燃烧的巨口,朝他发出无声的、却能震碎灵魂的嘶吼。
“这是‘记忆傀儡’,”荔树仙的声音在他的识海中响起,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担忧,仿佛能透过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战栗,“它会重现你内心最恐惧、最痛苦的场景,用这些负面情绪作为燃料,不断地削弱你的意志,直到你彻底崩溃,沦为幻象的奴隶。”张不凡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雕,他的脸色在灰色雾气的映衬下,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倒映着那尊火焰傀儡巨大的身影,那身影与十年前那个在火光中无助哭泣的少年身影,缓缓地重合在了一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艰难,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无法动弹。他想要闭上眼睛,但眼皮却仿佛被黏住了一般,只能被迫地看着这最残酷的审判。那股被压抑了十年的恐惧、羞耻和悔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张不凡的拳头猛地握紧,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掌心的空气都挤压成实体。他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盘虬卧龙,瞬间暴起,狰狞地凸起在皮肤之下。他死死地捏住腰间的剑柄,那坚硬的剑柄硌得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一片煞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那原本如同温顺江河般的力量,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紊乱,如同在惊雷中受惊的鱼群,疯狂地冲撞着他的经脉,带来阵阵刺痛。更让他心惊的是,丹田处那尊金色的元婴,平日里宝相庄严,此刻却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惊吓,猛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瑟瑟发抖,躁动不安——这是最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引发的灵力剧烈紊乱。“观察5:记忆傀儡的核心并非实体,而是‘恐惧情绪’本身,任何形式的逃避,都只会像给即将熄灭的火焰添加柴薪,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从根源上强化幻象;唯有直面它,才能从根本上削弱其力量。”
“假设‘真实之眼’能够剥离这层厚重的、由情感编织的滤镜,让我以一个绝对冷静的旁观者视角,重新审视这段被扭曲的记忆,那么直面记忆,就能看清恐惧的本质,那并非是失败或耻辱,而是一种深植于灵魂的‘执念’。”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而颤抖,带着浓重的湿气,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这片灰色雾气所化的绝望。但他强迫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股想要转身逃跑的本能,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不再逃避,而是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直视着师父那双充满失望的幻象眼睛。就在他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幻象的眼睛里,在那层厚重的、如同冰霜般的失望表层之下,隐藏着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未说出口的担忧;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师弟们,他们躲避的眼神里,不是厌恶与鄙夷,而是一种对未知力量的、纯粹的本能恐惧,害怕他再次失控,伤害到他们,也伤害到自己;就连那股让他魂牵梦萦、如同梦魇般纠缠了他十年的药草焚烧的焦糊味里,他竟然凭借着自己远超常人的嗅觉,从那一片绝望的灰烬气息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属于师父偷偷保留的、半株未燃尽的灵参的气息。
“这不是真的……”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干涩,仿佛两片砂纸在摩擦,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难以置信。随着他心态的这丝转变,眼前那坚不可摧、如同真实世界般的幻象,开始出现一丝丝的模糊,边缘处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壁画,色彩开始晕染、流淌。就在这时,荔树仙的生命之力化作两道柔和的、如同皎洁月光般纯净的光,精准地注入他的双眼——那是“真实之眼”,一种能够照见万物背后本质的古老神通。他再次看向那尊依旧在嘶吼的火焰傀儡,这一次,在他的视野里,那狂暴的火焰外壳变得透明,它的核心不再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而是一团蜷缩的、仿佛有生命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黑气,在那团黑气的最中央,清晰地包裹着一行他当年用指尖血、一笔一划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我不是废物”。
“接纳它。”荔树仙的声音如同和煦的春风,轻柔地拂过他波涛汹涌的心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暖,“恐惧不是你的弱点,它只是你曾经渴望变强、最真实、最滚烫的证据。”
张不凡缓缓地、无比坚定地张开了双臂,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缓慢,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不再有任何防御姿态,主动走向那尊代表着所有痛苦、屈辱与自我否定的记忆傀儡。当那团蜷缩的黑气,那团他十年来自我放逐的根源,终于接触到他胸膛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仿佛积压了十年的所有痛苦与不甘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然后如同炽热的冰雪遇火,迅速地消融、瓦解,化作点点黑光,彻底消散。“结论5:意志考验的终极,并非是战胜恐惧,而是‘接纳自己的弱点’,而伙伴的支援,则是在你最黑暗的时刻,‘提供直面恐惧的勇气’。”他抬起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湿意——他分不清,那是这灰色的雾气凝结的水珠,还是别的什么。“没有荔树仙的真实之眼和始终如一的陪伴,我早就被这幻象吞噬了,永远地困在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