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尉授首,溃兵星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袭扰终于停歇。云梦泽用一场惨胜,换来了外围暂时的、脆弱的平静。但这平静,是以内部几乎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代价换来的。斩蛇行动归来的八百人,又折损近半,伤员数量再次激增。本就匮乏的药材几乎耗尽,粮食更是捉襟见肘。凛冬将至的寒意,比兵锋更为冷酷地侵蚀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
苏轶(扶苏)站在一片新垒的坟茔前,这里埋葬着在三股洼战死的子弟。没有墓碑,只有粗糙的木牌刻着名字,许多连名字都没有。寒风卷起坟头的纸灰,呜咽着掠过焦黑的田野和残破的窝棚。幸存的人们沉默地劳作着,脸上看不到胜利的喜悦,只有更深重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斩蛇之举,更像是绝望中的一次赌博,赌赢了眼下,却透支了未来。
“泽主,陈先生醒了。”鲁云前来禀报,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
苏轶精神一振,立刻赶往医棚。陈穿斜靠在草垫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清明。看到苏轶,他挣扎着想坐起。
“先生躺着就好。”苏轶快步上前,握住他枯瘦的手。
“主公……听闻……斩了共尉?”陈穿声音微弱,却带着关切。
“是,暂时无忧了。”苏轶点头,“先生务必安心养伤,云梦泽需要你。”
陈穿苦笑:“这副残躯……恐难再为主公效力了。所幸……脑子还算清醒。”他看向一旁案几上,那里放着几片阿衍带回的黑色金属板拓印和星图皮卷的临摹本,“那些东西……玄奥异常,绝非寻常机关。老夫昏沉之际,反复思量,其纹路走势,似与天地星辰运转之理暗合,又似……在描绘某种‘通道’或‘共鸣’……”
他喘息几下,继续道:“墨家先贤,所求者大。恐非仅止于守城器械……主公若有余力,当深究之。或能……窥见迥异于当世之道。”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轶心中震动。陈穿的判断,印证了他心中模糊的猜想。这“核心”之物,所涉恐怕远超技艺层面。但眼下,生存才是第一要务,他只能将这份震撼深埋心底。
就在云梦泽上下挣扎于生存边缘,默默舔舐伤口之际,那位来自汉中的使者,随何,竟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再是情报,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资——二十车粮食,十车生铁和铜料,以及一批过冬的衣物。车队规模不大,却足以解云梦泽燃眉之急。
“汉王闻知泽主斩除共尉,肃清周边,特命外臣前来道贺,并送上些许薄礼,助泽主度过寒冬。”随何笑容依旧得体,但目光扫过云梦泽惨状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汉王有言,泽主以残破之躯,行惊世之举,真乃人杰。”
苏轶看着那些满载的车辆,心中并无太多感激,只有清醒的算计。刘邦的援助,从不免费。之前是情报,如今是物资,每一次都卡在云梦泽最致命的节点上。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越重,未来索取的代价恐怕也越高。
“汉王厚恩,苏轶铭感五内。”苏轶拱手,语气平静,“只是云梦泽新遭大难,百废待兴,恐无以回报。”
随何摆摆手,笑道:“泽主言重了。汉王相助,非为图报。乃是敬重泽主为人,不忍见忠良技艺湮没。况且……”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项王在关中受挫,然其根基未损,睚眦必报。来年春暖,其兵锋必再指江淮。汉王与泽主,可谓同仇敌忾。相助泽主,亦是相助汉王自己。”
他将援助提到了“同盟抗项”的战略高度,既显得光明正大,又暗示了双方共同的敌人和利益。
“汉王之意,苏轶明白。”苏轶颔首,“云梦泽但有一息尚存,必不忘今日之助。他日若汉王有用得着云梦泽之处,只要不违本心,不伤道义,苏轶定义不容辞。” 他给出了承诺,但也划定了底线——不违本心,不伤道义。
随何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点头道:“有泽主此言,外臣便可回禀汉王了。”他顿了顿,又道:“另有一事,汉王命外臣转告。项王麾下‘黑鸮’,近日在江东之地活动频繁,似在搜寻墨家相关之物与人。泽主此处……还需多加小心。”
“黑鸮”!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并且与项羽的搜寻直接关联!苏轶心中一凛。刘邦显然对“黑鸮”也有关注,甚至可能掌握着比云梦泽更多的情报。他此刻提及,既是示好,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和……试探。
“多谢汉王提醒。”苏轶不动声色,“‘黑鸮’之事,苏轶略有耳闻,彼等似对墨家遗泽志在必得。云梦泽力微,只能尽力自保。”
随何深深看了苏轶一眼,不再多言,交割了物资,便再次告辞。
送走随何,苏轶立刻召来老默。
“鄳县鬼哭林,龙且部撤离后,可有动静?”苏轶问。
老默摇头:“龙且部覆灭后,那据点似乎沉寂了一段时间。但近几日,外围暗哨回报,似有零星人马重新活动的迹象,行踪诡秘,难以追踪。”
“加派人手,扩大监视范围,重点查探其与江东方向的联系。”苏轶沉声道。刘邦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黑鸮”就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次露出獠牙。
有了刘邦送来的粮食和物资,云梦泽这个冬天,总算有了熬过去的希望。苏轶下令将粮食按最严格的标准分配,优先保障伤员、匠人和妇孺。生铁和铜料则全部投入百工坊,在鲁云的主持下,全力打造和修复农具、织机,为来年春耕和恢复最基本的生产做准备。
匠人们点起炉火,敲打声再次响起,虽然稀疏,却象征着不屈的生机。一些简单的、依据墨家省力原理改良的纺车、脱粒机被制作出来,虽然粗糙,却切实提高了效率,让妇孺老弱也能参与生产。
苏轶也放下了泽主的架子,亲自带领青壮,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下,挖掘半地穴式的“地窝子”以抵御严寒。他手上磨出了新的血泡,脸上沾满泥土,与最底层的流民无异。他的身体力行,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凝聚人心。人们看着泽主与他们一同吃最糙的粥,干最累的活,眼中的麻木渐渐被一种认命般的坚韧所取代。
这一日,苏轶正在与几名老农商议如何在被血浸透、肥力受损的土地上轮作补种,鲁云又兴冲冲地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陶罐。
“泽主!您看这个!”鲁云打开陶罐,里面是一种粘稠的、呈青灰色的泥浆状物,“我们试着用新运来的铁料,结合《考工记》里提到的‘渍钢’之法,又加了点沼泽里找到的某种酸性黏土反复锻打淬火……您试试这个刃口!”
他递过一把新打制的、形制简陋的柴刀。苏轶接过,用手指轻轻试了试刃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刃口的锋利与韧性,竟远超寻常铁器,接近低质的钢!
“好!”苏轶赞道,“虽离真正的百炼钢相去甚远,但已是难得!此法可能推广?耗费如何?”
鲁云挠挠头:“耗费比普通锻铁要高,特别是对燃料和捶打功夫要求甚高,眼下难以大规模制作。但若用于打造关键工具或少数精锐兵器,应当可行!”
“集中资源,先打造一批最急需的犁铧和斧凿!技艺细节,严格保密!”苏轶立刻下令。这或许是云梦泽在技术上,于废墟中获得的第一个实质性突破,虽然微小,却意义非凡。
寒冬日渐深入,云梦泽如同受伤的野兽,蜷缩在简陋的巢穴中,依靠着外来的补给和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艰难地喘息、恢复。外围,吴芮的军队保持着距离观望,共尉的阴影已然散去,但“黑鸮”与项羽的威胁,如同天际积聚的寒云,不知何时会再次降下雷霆。
苏轶站在新挖的地窝子门口,望着阴沉的天空。手中那柄新打的柴刀,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寒的锐芒。
前路依旧漫漫,危机四伏。
但至少,在这个冬天,他们找到了一条虽细若寒溪、却真实流淌的……生之脉络。沿着这条脉络,或许能走向下一个春天。而手中这点新生的、微弱的“铁火”,便是他们面对未知寒冬时,所能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