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医馆后巷的井台边还在滴水，小满蹲在石阶上啃冷馒头，腮帮子鼓得像塞了团药棉。他昨夜送完瓶子回来，一觉没睡踏实，梦里全是黑影追着跑，醒来发现脚底板还沾着泥。
前院传来木棍磕地的声音，噼啪两下，接着是云娘的大嗓门：“站直了！手抬高点，你当这是舀汤呢？”
江知意从药房出来时，正看见云娘拎着一根青竹竿，挨个敲学徒的手腕。几个女弟子缩着手，脸都绷紧了。她没说话，靠在廊柱边看了一会儿。
“都听好了！”云娘把竹竿往地上一顿，“昨儿晚上死士闯进来，你们谁听见动静了？没人。等我冲进地窖的时候，两个守夜的还在打盹儿！咱们这儿不是善堂，是医馆，也是家。外头有人想砸咱们饭碗，就得让他们知道——砸不碎！”
她说完转头看向江知意，“你说是不是？”
江知意慢悠悠走过来，指尖夹着一枚银针，在阳光底下晃了晃，“我不动手，但也不拦你教她们怎么打人。”
云娘咧嘴一笑，扬声喊：“列队！两人一组，练格挡！记住，对方要是伸手抓你，你就用肘顶他胸口，力气不够也得顶，顶完就喊——‘来人！抓贼！’”
话音刚落，旁边树后窸窣一响。众人扭头，只见小满慌忙从枝叶间抽身，差点绊倒。
“哟，这不是咱们的飞毛腿吗？”云娘几步过去，一把揪住他后领，“躲什么？怕挨打？”
“我又不是守卫！”小满挣扎着，“我送信、查线索，比谁都快，练这个干啥？”
“快有个屁用。”云娘松开手，却没放他走，“昨夜要不是你自己溜回来报信，谁能知道那瓶子被人盯上了？可你要是在半道被捂了嘴，我们连你去哪儿都不晓得。”
小满梗着脖子，“那我也不会打架。”
江知意这时走近，站在台阶上俯视他，“你送的瓶子，对方已经拆开了。茶摊老板说，那人戴着斗笠，接过瓷瓶后当场打开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转身就走。你当时要是被截住，一句话都说不出，咱们连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你现在不是徒弟，是探子。探子活不长，除非能活着回来报信。”
小满抿着嘴，眼神闪了闪。
云娘趁机从腰后抽出一根短绳，往他怀里一塞，“三步跳桩，练十趟。过不去，今晚灶上没你的饭。”
“凭什么啊！”小满跳起来。
“凭你现在站在这儿。”江知意淡淡道，“凭你还吃得下馒头，睡得着觉。有些人，昨晚躺在地窖里，再也没法开口了。”
小满低头看着手里的绳子，慢慢攥紧。
训练重新开始。云娘带着大伙儿一遍遍重复动作，嗓子越喊越哑。两名新来的女弟子起初连竹竿都不敢碰，被轻轻一推就往后退，其中一个甚至背靠着墙蹲了下来。
云娘没骂她，走过去蹲下，平视她眼睛，“你叫阿禾，对吧？”
女孩点点头，手指抠着袖口线头。
“我十三岁那年，跟着师父去山里采药，遇上猎户设的铁夹子，夹住了脚踝。血流了一路，师父说女子不能学外伤科，让我自己爬回去。我没哭，咬着布条，拖着腿走了十里山路。”
她站起来，拉阿禾起身，“现在你怕的不是棍子，是觉得自己不行。可你只要敢喊出声，就比昨天强一分。来，站到台子上去，大声说三遍‘我不怕’。”
阿禾摇头。
“五遍。”
“……我不想……”
“十遍！”云娘声音陡然拔高，“不说完不准下来！”
围观的学徒都安静了。阿禾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颤着声音喊了出来：“我……我不怕……”
第二遍轻了些，第三遍带了哭腔。到了第五遍，她声音稳了些。到第十遍时，竟有了几分底气。
另一名女弟子忽然往前一步，“我也要上！”
云娘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这才像个治病救人的样子。”
日头渐高，训练移到后院空地。云娘在地上插了五根木桩，间距刚好够人侧身穿过。
“这就是‘三步跳桩’。”她看向小满，“你先来试试。”
小满皱眉，“这算哪门子功夫？”
“不算功夫，算命。”云娘盯着他，“你能穿过去，就能在巷子里甩开追兵；穿不过，下次送东西就得换人。”
小满哼了一声，活动了下手脚，猛地冲出去。第一桩勉强挤过，第二桩撞得肩膀生疼，第三桩直接卡住，整个人挂在上面，惹得众人哄笑。
“再来。”云娘不动声色。
第二次好些，第三次终于一口气穿完，只是最后踉跄了一下，扶着桩子才站稳。
“可以啊！”有学徒叫道。
小满喘着气，抹了把汗，偷偷瞄了眼江知意。她站在回廊下，手里银针不知何时已收进袖中，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嘴角一翘，正要说话，肚子突然咕噜一声。众人又笑。
“行了。”云娘挥手，“今天到这儿。明天辰时三刻，准时集合。迟到的，加练一个时辰。”
散了队，阿禾和另一个女弟子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手势比划着刚才的动作。有人开始自发复习格挡姿势，还有人跑去井边打水擦脸。
江知意走到云娘身边，“她们能撑住吗？”
“哪有一开始就撑得住的？”云娘拧了块湿布擦脸，“可只要有一次敢动手，以后就不会再跪着求饶。”
江知意望着前院，几个学徒正在收拾木桩，动作利索了不少。
“裴家不会就这么罢休。”她说。
“那就让他们来。”云娘拍拍腰间的竹竿，“咱们这儿不光会看病，还能治赖皮狗。”
萧砚是半个时辰后到的。他从侧门进来，折扇轻摇，脸色如常，只在见到江知意时多停了一瞬。
“外面都安排好了。”他低声说，“巡街的人每隔一刻钟换一趟，暗哨埋在三条巷口。若有异动，我会来。”
江知意点头，“不必全压在你身上。这里现在有人能守。”
萧砚看了眼正在指导动作的云娘，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倒是比我想得还狠。”
“不是狠。”江知意望向小满，那孩子正坐在石阶上啃馒头，一边嚼一边用手在空中虚划，模仿云娘教的招式，“是明白什么叫活路。”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院子，尘粒在光柱里浮动。云娘喝令声不断，木棍相击的脆响此起彼伏。
江知意退回回廊，取出银针，在指间轻轻转动。她没再看训练场，而是盯着对面街道尽头——那里，裴记药行的招牌依旧挂着，门扉紧闭，却透着一股未散的僵气。
小满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拍掉手上的渣，起身走向药房。路过云娘时，他停下脚步。
“师父，”他仰头问，“明天我能先练三次桩再吃早饭吗？”
云娘愣了下，随即笑出声，“行啊，小子，总算开窍了。”
她顺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别以为这就完了，明天加一圈沙袋绑腿。”
小满龇牙咧嘴，却没反驳，蹦跳着跑了。
江知意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院中那排整齐的木桩上。风吹过，檐角铜铃轻响。
云娘挥动竹竿，喝令声再次响起：“下一个！格挡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