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夜见芩菡挑破了他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
“你既知吾身份，便该知道吾非尔等可挑衅。”
他的语气很淡，甚至听不出什么威胁。
但芩菡却实实在在感到身上被笼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令人毛发耸立，心神俱震。
那是来自对神的恐惧。
神凡之差，不可逾越。
即使自认强大的芩菡也不得不承认，仙族的那点力量在真正的神只面前，微如萤火，又岂敢比肩日月星辰。
但芩菡未曾低头，她垂下衣袖遮住了微微颤抖的手，直视眼前的神。
“自是不敢挑衅神主，我只是惊奇，神主何故现身从极之渊？”
重夜负手而立，灰白的眼中略过一缕红光，并没有回答。
芩菡身体瞬间僵硬，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发抖的手已经控制不住。
但她仍旧没有低头，艰难地抵抗着那陡然加大的威压所带来的恐惧。
半晌，神压骤散。
芩菡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好像终于从令人窒息的泥沼里挣扎而出，重新活了过来。
“可惜了。”
重夜淡淡道。
这位冰夷女帝，实力不俗，胆色过人。若是混沌元气尚未消散，早就该飞升成神，执掌一份天道之力了。
芩菡不知道他可惜什么，仍是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重夜却问道，
“既知吾非尔族类，为何不揭穿？”
大战后这数万年，仙魔仍旧对立，并未和解。甚至两族关系比他在时更为紧张，凛尘涧中那一战便可见一斑。
可芩菡身为仙族帝君，知道他身份后既不揭穿，也不上报，实在诡异。
“冰夷一族虽被划入仙族，但实际上却是神族后裔。仔细说来，从极之渊从来都并非是玉京那位的附庸。”
“那位”指的显然并非是现任仙帝的应天。
这是在说冰夷并不是完全听命于明昊，甚至不是坚定的仙族阵营。
重夜闻言挑眉，这就有意思了。
要知道，芩菡当初可是明昊的左膀右臂，在那场大战中斩杀过一位魔王，立下了赫赫战功。
听闻后来诸神陨落，这位冰夷女帝更是差点成为仙族之首，统帅仙界。
如今这等反叛言论……
似是知道重夜疑虑，芩菡十分坦诚道，
“血脉为冰夷选择了仙族，但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古河神封泊纳百川灵气，以自身血脉为引，创造了冰夷一族。冰夷诞生后以光明之力为修炼本源，故同得明神庇佑，被纳入仙族。
芩菡自出生起便顺应自然，从未考虑过所谓立场原则，同其他人一样忠诚地追随着明神。
直到神魔大战时。
“那位要求我带兵绕过魔族，先入人界。”
对芩菡来说，与魔族厮杀是两族恩怨，是势均力敌。但仅为了攫取什么灵气就屠戮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这与她的本性相悖。
重夜了然，“你没去。”
芩菡点头道，
“当时应天被听风缠住，我收到命令后故意引来了司眉，借口被司眉拖住未能入人界。”
芩菡眼神晦暗，显然想到了当初的情形。
其实当时司眉带来的人并不多，她完全可以拦住司眉，让其他人先去人界。但她硬生生将所有将士都捆在身边，与司眉打到双方鸣金收兵。
那魔王司眉也是个妙人，似乎是看出她拖延时间的目的，竟也愿意配合她，招招都往她身边的将士身上招呼。看似狠辣却都留有余手，让他们既不能突围，也没到需要增援的地步。
“那一战后不久明神便陨落了，我企图执掌权柄，改变些什么，最后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芩菡脸上泛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神天至尊，凡蚁皆异”的思想已经随着对明神的信仰一起，深深驻扎进了仙族的骨血里，即使换成她掌权，也无法拔起明神亲手种下的种子。
本来野心勃勃的她瞬间就觉得好没意思，不仅失去了斗志，也没了同应天争权夺利的心思。
“我没什么救世之心，比起改变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更关心冰夷的未来。”
哪怕退守从极之渊后被封帝君，看似位尊力强，与玉京相安无事，但她却知道，总有一天，冰夷一族会因为原则不同而站在玉京的对立面。
芩菡无法强迫自己和族人改变想法，认同明神那一套唯我独尊的道理。
那么，决裂只是早晚而已。
“所以我违逆天道，强行诞下了望幽。”
芩菡自始至终都十分冷静，直到提到女儿，神色才有几分温柔。
“实话说，我并不在意您此番苏醒是不是要再在仙魔两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目光灼灼，语气干脆。
“我只在意您的出现能否改变望幽的命运，为冰夷最后的血脉带来一线生机。”
重夜微怔，从她话中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
“什么叫改变望幽的命运？”
他此番而来，不正是为了重写望幽已定的死局？芩菡又如何知晓？
芩菡叹了口气，
“诸神陨落后，上古氏族再无所出。我为延续冰夷血脉，动用禁术，方才有望幽降世。”
“可望幽的降生终究是违逆了天道，她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经脉残缺，当时举全族灵力相护，方才保住性命。”
“可纵使这样，也还是得了司命“生于明月，亡于尘劫，但逢变数，皆在一念”的批语。”
芩菡定定地看着重夜，眼里涌出希望，
“望幽带您见我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您就是那个变数。”
那是一种没由来的预感，十分强烈，无比确定。
对于芩菡这种实力的人来说，这种预感，换个说法，叫做命运的先知。
“所以，您究竟因何而来？”
面对芩菡期盼的目光，重夜沉默片刻，终是给出了这场谈话中第一个肯定的答案。
“吾为她逆天改命而来。”
话音刚落，向来平静的银牙湾疾风骤起，一道闪电在上空突兀地划过，甚至穿过幽深的渊水，照亮了重夜那双失色的灰瞳。
神诺不可悔。
芩菡眼中溢满喜悦，甚至隐隐有些湿润。
“好，好。”
面对恐怖神压都未低头的她有些激动地垂下头，恭敬拱手道，
“此后从极之渊皆听命于神主，只要不违道义，如有所令，无所不应。”
重夜看着眼前这位俯首称臣，赌上全族前途和命运的冰夷女帝，突然就明白了望幽为何能养成如今这般心性。
芩菡身上，有同望幽一模一样的，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