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孩子的脸。
方才还是烈日灼灼，转眼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便吞噬了最后一丝湛蓝，沉闷的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像是巨兽压抑的咆哮。不过下午三点光景，天色已然晦暗得如同傍晚。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和水汽混合的味道，黏稠而压抑，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将是一场倾盆大雨。
陈默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安静地看着窗外骤然变幻的天色。他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灰色家居长裤，却站得如松柏般笔直。他的表情很淡，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窗外那场山雨欲来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这套位于城郊结合部老小区的顶楼复式，是他精心挑选的避难所。足够安静，视野开阔，租金也在可承受范围内。最重要的是，邻居稀少，符合他对于“远离人群”的核心需求。原室友，一个同样喜静的程序员，半月前因公司外派匆匆搬离，留下了一间空置的卧室，也留下了一份需要分摊的租金压力。
于是，他不得不在同城论坛发布了合租信息，要求写得清晰而简洁：“招合租，要求作息规律，安静整洁，无不良嗜好。非诚勿扰。”
今天，是约好第一位看房客前来的日子。时间定在三点半。
“轰隆——！”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楼顶爆开，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几乎在雷声响起的同时，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决堤，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线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窗外的小区绿化带和远处的楼房都成了朦胧的影子。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发出连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噪音。
陈默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过于激烈的天气。这会让很多事情变得麻烦，比如，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看房客，恐怕要迟到了，或者干脆不来了。
他转身走回靠窗的书桌旁，桌上并排摆放着三台巨大的曲面显示器，其中两台正闪烁着密密麻麻的代码行，另一台则显示着《浩劫》游戏的官方论坛和复杂的硬件监控数据。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靠承接一些网络安全评估和程序开发项目为生。同时，他也是一名顶级的、 albeit 匿名的，技术流游戏玩家。明天中午十二点，全球瞩目的全沉浸式虚拟现实网游《浩劫》即将开服，他需要确保自己的设备和网络处于完美状态。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陈默坐下，修长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击了几下，调出了一段后台运行脚本进行检查。键盘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与窗外的暴雨声形成了奇特的二重奏。
就在他沉浸于代码世界时，放在桌角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陈默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手指停顿了片刻，才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平静，低沉，不带什么情绪。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与此刻窗外暴雨同样急促，甚至带着一丝哭腔和慌乱的女声。
“您……您好！请问、请问是陈先生吗？我、我是今天预约来看房的苏雨晴！”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大口喘气，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密集的雨点砸落的声音，“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我可能……可能找不到您家的单元门了……这个小区楼号排列好像没有规律，我的导航也失灵了……而且，我的手机……手机好像快没电了……”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焦急，甚至能隐约听到一丝牙齿打颤的声响，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够呛。
陈默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麻烦，果然还是来了。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透过如瀑的雨幕向下望去。楼下空荡荡的，只有被雨水肆意冲刷的树木和花坛。他调整视线，仔细搜寻，终于在靠近小区边缘的一个已经积水的花坛旁边，看到了一个极其狼狈的纤细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浅米色长款风衣的女孩，此刻风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她身上，颜色也变成了深一块浅一块。她手里举着一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折叠伞，在如此狂暴的风雨中，伞骨已经扭曲变形，几乎起不到任何遮雨的作用。她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脚边还放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同样是浅色系的行李箱，行李箱的万向轮陷在湿滑的泥地里，显得无比沉重和累赘。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滂沱大雨中，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的、无助的白色小花。
陈默沉默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厌烦，更像是在评估一个突然出现的、需要处理的“意外事件”。
“站着别动。”他对着电话那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速稍微快了一点，“告诉我你旁边有什么明显的参照物。”
“参、参照物？”女孩的声音带着茫然，然后急切地说，“我旁边有一个花坛，里面种着……种着红色的花，哦不，好像是被雨打蔫了……旁边还有一个……一个灰色的垃圾箱！”
陈默的目光迅速锁定目标。三号楼东侧，靠近小区围墙的位置。
“知道了。待在原地，我下来接你。”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转身从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一把厚重的黑色长柄雨伞，这种伞骨坚固，伞面宽大，是专门为了应对这种极端天气准备的。他换下家居拖鞋，穿上了一双深色的防水户外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楼梯间有些昏暗，老式居民楼的声控灯反应迟钝，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带回响。陈默的步伐稳健而快速，很快就下到了一楼。
推开单元门的金属防盗门，一股夹杂着湿冷雨丝的狂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被打碎后的清新又腥涩的气息。雨势比他透过窗户看到的还要大，砸在雨伞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嘭嘭”声。
他没有犹豫，撑着伞，大步走向那个花坛。
走得近了，女孩的狼狈更加清晰地映入眼帘。她的头发完全湿透了，黑鸦鸦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上，发梢还在不断滴着水。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让她那双因为惊慌而睁得大大的、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我见犹怜。米色风衣的衣角和裤腿沾上了溅起的泥点，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嘴唇失去了血色。
看到举着黑伞、身形挺拔高大的陈默如同救世主般冲破雨幕走到自己面前，苏雨晴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彩，但那光芒又因为自己此刻的窘迫和不堪而迅速黯淡下去，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对……对不起，陈先生，真的……真的太麻烦您了……我没想到雨会这么大……”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窘的。
陈默没有回应她的道歉，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她和她身边的行李箱。雨水正顺着行李箱的拉链缝渗进去。
“走吧。”他言简意赅，将手中的黑伞大部分倾向她那边，自己大半个肩膀瞬间暴露在雨中。同时，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把抓过她那个沉重的行李箱的提手。行李箱比想象中更沉，但他手臂肌肉微微绷紧，便轻松地将它提离了泥泞的地面。
“啊，谢谢……”苏雨晴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侧，尽量缩在伞下的空间里。那把巨大的黑伞，仿佛在这片狂暴的雨幕中，为她撑起了一小方安宁的天地。
从花坛到单元门，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因为风雨和湿滑显得格外漫长。楼梯有些狭窄，光线昏暗，因为两人的进入，脚下带入了不少雨水，使得水泥台阶更加湿滑。
苏雨晴穿着已经被完全浸湿的高跟鞋，鞋底滑得厉害。她紧张地扶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然而，就在走到二楼通往三楼的转角平台时，意外发生了。
她的高跟鞋鞋跟踩在了一滩从伞尖滴落汇聚的水渍上，猛地一滑！
“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地挥舞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走在前面的陈默，在她惊呼响起的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动了！
他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背后长眼，又或者是对危险的某种极致预判。他猛地转身，脚步一错便稳住了重心，握着伞的手保持稳定，另一只提着行李箱的手瞬间松开。
“哐当。”行李箱倒在楼梯上。
而他的手臂，已经如同最坚固的栏杆，迅捷而有力地揽住了苏雨晴向后倾倒的身体，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她的上臂，强大的力量瞬间遏制了她下坠的势头。
“啊……”
苏雨晴的惊呼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带着湿热气息的、短促的喘息。
一瞬间，两人靠得极近。
陈默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身上传来的，被雨水浸透后愈发清冽的栀子花淡香，混合着潮湿水汽和一丝她肌肤上传来的、因惊吓而泛起的微热。他能感觉到她单薄风衣下，身体因恐惧而产生的细微颤栗。
苏雨晴则完全懵了。她整个人几乎是被半抱在怀里，脸颊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结实而温热的胸膛。隔着被雨水打湿的、微凉的t恤面料，她能感受到其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他手臂传来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充满安全感的支撑力量。一股干净的、带着皂荚清冽和淡淡雪松般的气息将她包裹，与她身上湿冷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陈默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惊魂未定、脸色红白交错的女孩，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确认她站稳后，便迅速而自然地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礼貌的距离。
“小心楼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个近乎拥抱的搀扶，只是扶起一个不小心碰倒的花瓶。
“……谢、谢谢！”苏雨晴慌忙站直身体，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根本无从整理湿透的衣襟，声音细若蚊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
陈默没再说什么，弯腰提起倒在地上的行李箱，转身，继续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
苏雨晴跟在他身后，脸颊依旧滚烫，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她偷偷抬眼望着前面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雨水打湿了他一侧的肩膀和头发，但他步履依旧沉稳。这个男人，冷淡得像块冰，但刚才那瞬间的反应和力量，却又给人一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终于，到了顶楼。陈默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深褐色的防盗门。
“到了。”
他侧身，让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苏雨晴，走进了这个即将可能与她产生深远交集的空间。而门外的暴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世界，仿佛要将所有的偶然与巧合，都汇聚到这一扇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