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裹挟着污秽的腥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穿透湿透的衣物，狠狠扎进刑天每一寸皮肤。护城河的水浑浊粘稠，漂浮着腐烂的菜叶、不明的秽物，还有某种滑腻的、令人作呕的触感。每一次沉浮，都像被塞进腐烂巨兽的胃袋里搅拌。他仅存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唯一燃烧的念头，就是死死箍住怀里那具滚烫又不断颤抖的身体。
墨漓。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湿透的衣物烫着他的胸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他颈侧，伴随着痛苦的低吟。那声音细若蚊蚋，却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刑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低头，借着远处城头昏黄灯笼投下的、被污水扭曲的光，看到她裸露的脚踝。伤口比他记忆中更加可怖，皮肉翻卷溃烂，边缘泛着令人心悸的紫黑色，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污浊的河水，不断渗出。那毒素如同活物，正沿着她纤细的腿，向上蔓延，啃噬着她的生命。
而他，又能做什么？
右臂，那条曾挥舞巨斧、撕裂强敌的臂膀，此刻已彻底化为冰冷、僵硬、毫无知觉的顽石。沉重的负担，将他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不断向下拖拽。每一次试图划水，右臂都像一根巨大的石锚，沉甸甸地坠着他们。左臂？那粉碎性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片空洞的、不属于自己的虚软。他只能用下巴和肩膀，死死抵住墨漓的背，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让两人的口鼻能在那污秽的水面上，争得一丝喘息。
河水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刑天体内那团疯狂肆虐的火焰。混沌湮灭之力并未因离开瘟坊而平息，反而在重伤与绝望的催化下，更加狂暴。它在他破碎的经脉里横冲直撞，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那力量时而冰冷如万载玄冰，冻结他的血液；时而又灼热如熔岩地火，焚烧他的脏腑。右臂的石化边缘，更是成了两股力量疯狂角力的战场——源自龙骸的石化诅咒，与那初生的、带着毁灭本能的混沌之力，在断臂的创口处撕咬、吞噬、湮灭，每一次碰撞都让刑天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他死死咬住牙关，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不能松手，不能倒下。墨漓滚烫的体温是唯一的坐标，提醒着他存在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水流变得平缓，脚下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布满滑腻淤泥的河床。刑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墨漓，踉跄着爬上岸。身体脱离污水的瞬间，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钢刀刮过，湿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他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呃……”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挣扎着，用还能勉强动弹的左臂手肘和膝盖，一点点蹭着地面，将墨漓拖到一堵冰冷、湿滑的城墙根下。这里，是巨大城砖投下的一小片阴影，勉强能遮蔽一点风雨。
他瘫靠在粗糙的砖石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污水的腥臭，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汗水、血水、污浊的河水混在一起，从他额角、鬓边不断淌下。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墨漓。
她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身体那惊人的高热，证明她还活着。刑天颤抖着伸出唯一还能勉强屈伸的左手食指，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滚烫的脸颊。
“漓儿……”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冷风打着旋吹过城墙根，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和垃圾。一张被雨水浸透、边缘卷曲的纸，啪嗒一声，被风拍在了刑天面前的湿地上。
纸上的墨迹被水晕开，有些模糊，但上面那个狰狞的、充满戾气的头像，刑天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自己！画像旁边，几个斗大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缉拿凶徒刑天！赏金万两！死活不论！”
落款处，一个猩红的、代表黑水城城主府的印记，如同凝固的血痂，刺目无比。
通缉令！
章邯！那个杂种！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戾之气，混合着冰冷的绝望，瞬间冲垮了刑天仅存的理智堤坝。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冰冷的通缉令上，将那画像染得更加狰狞。
万两赏金！死活不论！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黑水城，每一双眼睛，都成了章邯的爪牙！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杀机！他和墨漓，两个重伤垂死之人，此刻就像被剥光了扔在狼群里的羔羊！
“嗬…嗬嗬……”刑天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比护城河水更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低头，看着自己石化的右臂，看着那仅存却已彻底废掉的左手，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妹妹……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完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
刑战未死！深渊非终点！幽姬的话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那支簪子！那支染血的蓝萤石簪子！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近乎疯狂的光芒。他不能死！墨漓更不能死！他还有东西！那支簪子！幽姬说它是钥匙！打开什么的钥匙？他不知道！但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刑天低下头，用牙齿咬住自己破碎衣襟的边缘，狠狠一扯！布帛撕裂，一个被布条紧紧缠裹的小包露了出来。他费力地低下头，用牙齿咬住布包的结，死命撕扯。布条散开，那支沾染着两人血迹的蓝萤石簪子，跌落在他面前的泥泞中。
簪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蓝绿交织的微光，像一只不瞑目的眼睛。
钥匙！打开这该死的牢笼！
刑天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彻底消失，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低下头，用牙齿叼起那支冰冷的簪子！然后，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自己那条彻底石化的右臂！
石臂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那是之前硬撼龙骸吐息留下的创伤。
就是那里！
刑天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全身仅存的气力，连同体内那狂暴混乱的混沌湮灭之力，被他以近乎自毁的意志强行压榨、汇聚！他猛地一甩头，叼着簪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石臂上最大的一道裂缝扎了下去！
噗嗤！
没有想象中的金石交击声，簪子尖端刺入石臂裂缝的瞬间，竟发出一种如同刺入朽木般的闷响！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刑天的全身！那感觉，比之前被龙骸吐息击中时更加恐怖！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那簪子刺入的点，疯狂地钻进他的石臂，钻进他的骨头，钻进他每一寸血肉！那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被某种冰冷死寂的力量强行侵蚀的酷刑！
石臂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嗡鸣，从石臂深处传来。紧接着，一股庞大、冰冷、带着无尽岁月沉淀下的腐朽与死寂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簪子刺入的缝隙，狂暴地涌入刑天的身体！
这股气息，刑天并不陌生！那是龙骸的力量！是那石化吐息最本源的、属于远古龙骸的死亡法则！
“嗬…嗬……”刑天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牙齿死死咬住簪子，牙龈崩裂，鲜血顺着嘴角和簪身不断淌下。他想嘶吼，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这股外来的、纯粹的龙骸死气，与他体内那狂暴混乱、融合了熔金血脉、玄冥死气和星图烙印的混沌湮灭之力，轰然碰撞！
轰——！
刑天的身体内部，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两股同样强大、同样带着毁灭属性的力量，在他残破不堪的经脉和丹田中展开了最原始、最野蛮的厮杀！碰撞！湮灭！再碰撞！
“噗！”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刑天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金纸，气息急剧衰弱下去。
然而，就在这毁灭性的碰撞达到顶点，几乎要将刑天彻底撕碎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支深深扎入石臂裂缝的蓝萤石簪子，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不再是幽幽的蓝绿，而是一种纯净、深邃、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翡翠碧光！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律，瞬间笼罩了刑天全身。
碧光流淌，如同最温柔的溪流，却又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没有试图压制那两股狂暴的力量，而是以一种玄奥的方式，引导着它们。
刑天濒临崩溃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碧光猛地一激！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苏醒！那是刑战烙印在熔金血脉中的战斗意志！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力量最原始的掌控欲！
“凝！”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刑天咬紧的牙关中迸出！
在这股碧光的引导下，在那烙印本能的驱使下，刑天那几乎被痛苦碾碎的意志，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璀璨的光芒！他不再试图去控制那两股毁灭性的力量，而是……引导它们相互湮灭的余波！
意念沉入丹田——那片早已被狂暴力量冲得七零八落、如同废墟的所在。此刻，在碧光的笼罩下，在刑天那近乎偏执的意志强行收束下，那些因碰撞湮灭而产生的、更加细微却依旧混乱狂暴的能量碎片，竟被强行拉扯、汇聚！
嗤嗤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刑天全身的毛孔猛地张开！一股股粘稠、腥臭、带着污浊黑气的汗液，如同墨汁般，从他每一个毛孔中疯狂涌出！这是他体内淤积的杂质，是力量冲突产生的毁灭残渣，是阻碍他生命与力量运转的“浊气”！
随着这污秽黑汗的排出，刑天体内那翻江倒海、欲将他撕碎的剧痛，竟奇迹般地开始减弱！虽然两股力量的碰撞依旧激烈，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正在那毁灭的混沌中艰难地诞生！
丹田废墟的中心，一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顽强地亮起。那是由无数湮灭能量碎片被强行压缩、凝聚而成的一个……气旋！微小，脆弱，仿佛随时会溃散，但它确实存在了！它不再是狂暴无序的毁灭洪流，而是一个有核心、有轨迹的、自主旋转的能量核心！
凝气境！
在这绝境之中，在蓝萤石簪子那神秘碧光的引导下，在刑战烙印本能的驱使下，刑天竟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引动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于毁灭的废墟之上，开辟出了第一缕属于自己的、有序的力量根基——凝气境！
刑天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那原本因痛苦和疯狂而涣散的光芒，此刻竟凝聚成一点锐利如刀锋的精芒！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虽然身体依旧因剧痛而微微颤抖，但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气息，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气息不再仅仅是狂暴的毁灭，而是带上了一丝内敛的、属于他自身的“势”！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依旧死死咬在口中的蓝萤石簪子。簪子上的碧光已经收敛，恢复了幽暗，但簪身却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他。
“钥匙……”刑天吐掉口中混合着鲜血和污水的唾液，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与坚定，“你开了第一道锁……”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那张被血污浸透的通缉令，扫过怀中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墨漓，最后，落在了自己那条狰狞的石臂上。
石臂的裂缝中，那支簪子依旧深深扎着。但此刻，刑天能感觉到，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源自龙骸的死亡气息，正通过簪子，缓慢而持续地流入他的体内。这股气息不再狂暴地冲撞，反而被丹田中那初生的气旋所吸引、所转化，化为一丝丝冰冷的、带着寂灭意味的奇异能量，融入那旋转的气旋之中。
这石臂，这曾带来无尽痛苦的诅咒，此刻，竟成了一个缓慢释放力量的……源头？
刑天眼中闪过一丝异芒。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瞳如同最饥饿的孤狼，穿透冰冷的雨幕，望向黑水城那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灯火阑珊的深处。
“章邯……”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一股混合着滔天恨意与冰冷杀机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怀中滚烫的身体猛地一颤！
“咳……咳咳……”墨漓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痛苦地扭动着。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不安地转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哥……哥……冷……好黑……”
刑天的心猛地一缩，立刻低下头。墨漓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那抹死灰中透着一股不祥的紫黑。她脚踝处的溃烂伤口，脓血似乎流得更快了，那紫黑色的毒素，如同活物般，正沿着她纤细的小腿，向上蔓延出更多蛛网般的纹路！
分担死气！磐龙血脉的反噬！
刑天瞳孔骤缩。他刚刚强行突破凝气境，体内力量依旧混乱不堪，根本无法有效控制。墨漓替他分担的混沌死气，此刻正与那附骨之蛆般的毒素一起，疯狂吞噬着她本就微弱的生机！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必须……救她！
刑天咬紧牙关，用还能勉强动弹的左臂，支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然而，身体刚一动，丹田处那初生的气旋便一阵剧烈波动，剧痛再次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该死！
他喘息着，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扎在石臂上的簪子上。簪子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温热感。
钥匙……它能指引方向吗？
仿佛感应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意志，那支沉寂的蓝萤石簪子，突然再次亮起！这一次，光芒不再是笼罩全身的碧色，而是簪尖处，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幽蓝色光点！
光点如同指路的萤火，微微颤动着，指向城墙阴影深处的一个方向——那里，是巨大排污管道延伸出来的、更加深邃的黑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那是……通往城外的方向？还是更深的绝地？
刑天没有选择。他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墨漓滚烫的额头，嘶哑道：“漓儿，撑住……哥带你……杀出去！”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用牙齿死死咬住簪子露在外面的部分，然后，用尽全身刚刚凝聚起的那一丝凝气境的力量，灌注到唯一还能支撑的左臂手肘和膝盖上！
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如同一条重伤濒死的野兽，用牙齿叼着簪子，用左臂肘部和膝盖，支撑着身体，拖着那条沉重的石臂，拖着怀中滚烫的妹妹，朝着簪尖幽蓝光点指引的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排污口，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爬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布满血污和黑汗的脸上，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滴落在身下污浊的泥泞中。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轻响和肌肉撕裂的剧痛。但他眼中的光芒，却如同那簪尖的幽蓝光点，在绝望的深渊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城墙之上，隐约传来巡夜士兵铠甲碰撞的铿锵声，还有几声模糊的犬吠。
全城皆敌。
而他，只有一支簪子，一条石臂，和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