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透过洞府穹顶镶嵌的、能过滤掉刺目光芒的柔光晶石,在铺着雪绒毯的地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万年温玉床散发的暖意和极品安神香的清冽气息,一切都被沈璃布置得恰到好处,舒适得近乎窒息。
云涯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沈璃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触感如云霞般柔软的银丝锦裘。他望着窗外被层层禁制扭曲得光怪陆离的庭院景色,那株他曾亲手点化的千年玉兰树,如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摇曳的轮廓。
距离那场毁天灭地的飞升劫,已过去月余。最初几日的浑噩与剧痛已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挥之不去的、被囚禁的屈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灵脉的空荡,曾经浩瀚如海的灵力本源,如今只剩下几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流,在破碎的灵脉间艰难游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残存的隐痛,五感却异常敏锐,连远处灵泉滴落石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更别提……沈璃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清冷的莲香。
这香气,曾是他熟悉并感到安心的弟子气息。如今,却成了这座华美囚笼最鲜明的标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已从云端跌落,成了昔日弟子掌中一件脆弱易碎的藏品。
尊严像一把钝刀,日夜切割着他的神魂。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更无法接受被沈璃——这个他一手教导、视如己出的弟子——以这种近乎圈养的方式“保护”着。每一次她端着灵药靠近,每一次她垂眸为他整理衣襟,每一次她用那种混合着痴迷与绝对掌控的眼神凝视他时,云涯都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愤怒。
他必须离开。至少,要离开这方寸之地,回到主峰清虚殿。那里有他布置的层层阵法,有他熟悉的弟子(虽然现在他谁也不敢信任),更重要的是,那里能让他保留最后一丝“清虚仙尊”的体面,而非像现在这样,像个被豢养的金丝雀。
今日,沈璃似乎心情尚可。她刚处理完峰外事务回来,墨玉般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明璃仙子的清冷仪态无懈可击,只是那双看向他的眼眸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幽暗。她正坐在他对面的矮几旁,素手执壶,为他斟一杯温养神魂的“玉髓灵露”,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机会。
云涯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心头的翻涌。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大概是轻松的表情,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近乎轻佻的语调。
“沈璃啊,”他开口,声音因为刻意放松而显得有些飘忽,打破了洞府内令人窒息的宁静,“我的好沈璃 我的好徒弟”
沈璃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眸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他此刻强装镇定的模样。
云涯心下一横,豁出去了。他撑着软榻扶手,试图让自己坐得更直些,动作间牵扯到内腑,带来一阵闷痛,他咬牙忍住,甚至努力弯了弯嘴角:“你看,这都多少天了?”他伸出苍白得手指,虚虚地点了点窗外,“为师这身子骨,虽然比不得从前,但也算是缓过来了吧?你瞧瞧,”他故意活动了一下手腕,动作有些夸张的僵硬,“这都能……嗯,又跑又跳了!”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突兀,甚至为了佐证,他当真试图晃动了一下肩膀,做出一个极其笨拙、与他清冷气质格格不入的姿态。
这滑稽的、自毁形象的表演,耗尽了云涯最后一丝力气和尊严。做完这个动作,他胸腔内气血翻腾,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是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抠住榻沿,指节泛白,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洞府内死一般的寂静。
沈璃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观赏一件瓷器上突然出现的、极其拙劣的裂痕。她放下玉壶,白玉杯盏在她指尖流转,发出温润的光泽。她并没有笑,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寒潭之下,仿佛有熔岩在无声地奔涌、冷却、凝结成更坚硬的冰壳。
“师尊,”她的声音平缓无波,如同冰泉滑过玉石,“‘又跑又跳’?”她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您是指刚才那个,连三岁稚童都比您做得灵巧的动作吗?”
云涯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羞愤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他猛地别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沈璃!”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势,声音却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休要胡言!为师的意思是……为师已无大碍!你无需再将为师困在此处!这里是你的洞府,不是为师该待的地方!送我回清虚殿!”他试图用命令的语气,却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挣扎。
“清虚殿?”沈璃轻轻放下杯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她站起身,缓步走到软榻前。随着她的靠近,那股清冷的莲香混合着她身上强大的灵力威压,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云涯。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阴影投在他苍白脆弱的脸上。
“师尊以为,如今的清虚殿,还是您离开时的清虚殿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您渡劫失败的消息,虽被我压下,但一月有余,杳无音讯,您觉得那些长老、那些峰主、甚至您门下那些看似恭敬的弟子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云涯的心猛地一沉。沈璃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最深的恐惧——失去力量后的孤立无援,以及体内那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禁忌秘密。
“觊觎您位置的人,想探究您秘密的人,甚至……想从您身上得到些什么的人,”沈璃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落,几乎要触到云涯的脸颊。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冰冷而灼热,“清虚殿的阵法,拦得住鼎盛时期的您,可拦得住如今……虎视眈眈的群狼吗?”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在那里,您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轻柔的触碰,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溃了云涯强撑的防线。巨大的恐惧、被点破的难堪、以及对沈璃这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意志堤坝!
“你……!”他猛地抬头,想挥开她的手,想怒斥她的放肆。然而,就在情绪激烈爆发的刹那——
嗡!
一股悸动从他灵台深处炸开!那层本就因天劫冲击而摇摇欲坠的古老封印,在极致的情绪冲击下,如同被重锤砸中的玻璃,瞬间崩裂开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
一股魅惑气息,猛地从云涯周身毛孔散出来气息微弱,却精纯无比,瞬间充斥了整个静室。它寻求依附的本能,丝丝缕缕地缠绕向距离他的徒弟沈璃飘去!
云涯只觉得一股酥麻的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空虚和渴望。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清晰地看到沈璃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接触到这气息的瞬间,沈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痴迷、占有,以及……兴奋。
“不要……!沈璃你听我说你只是被师尊我魅惑了”云涯下意识地想后退然而身体虚弱得根本无力移动分毫,反而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和情绪的再次激荡,让那封印裂缝猛地扩大了一瞬!更多的、更浓郁的魅惑气息汹涌而出!
沈璃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由自主地更加俯身靠近。她的指尖,原本只是拂过他的睫毛,此刻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扣住了他试图后缩的下颌!
“师、尊……我想要”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喷洒在云涯惨白的面颊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翻涌着墨色的旋涡,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吞噬进去。“您看……”她的指腹,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描摹感,擦过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失了血色的薄唇,“您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唇瓣的瞬间,云涯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极致的羞耻、恐惧和一种陌生的、被魅魔本能牵引的微弱战栗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偏头,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她的钳制,狼狈地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那不受控制泄露的气息和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滚……滚开!”破碎的斥责声从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沫的腥甜和绝望的哽咽。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沈璃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下颌冰凉的触感和唇瓣的柔软。她看着蜷缩在锦裘中、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师尊,看着他因为恐惧和羞愤而剧烈颤抖的肩膀,眼中那汹涌的墨色火焰缓缓沉淀下去,重新覆盖上一层冰冷的寒霜。但那寒霜之下,某种更加深沉、更加牢固的东西,已然成型。
她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凶兽,又如同欣赏着精美囚笼中无力挣扎的猎物。洞府内,只剩下云涯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那丝丝缕缕、渐渐消散却余韵悠长的、冰冷的甜香。
许久,沈璃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更令人绝望的笃定:
“师尊,”她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那失控的靠近从未发生,“除了这里,您无处可去。除了我……”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寒潭浸血玉,冰冷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灼热,
她转身,走向门口,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这玉髓灵露,记得喝了。对您的……‘身子骨’有好处。”
石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云涯蜷缩在软榻上,身体因为剧咳和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微微痉挛。他看着那杯被沈璃放在矮几上、兀自散发着氤氲灵气的玉髓灵露,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疯子她就是个疯子”云崖仙尊喃喃道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华美的洞府,是囚笼。而这囚笼的锁链,不仅来自沈璃强大的力量和森严的禁制,更来自他体内这个失控的、致命的秘密本身。
逃离,似乎比登天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