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店内,清冷的雪松香似乎变得更加凝练,仿佛也在聆听这场关乎本质的对话。
九条阵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困惑与诘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着回响。
神渡准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向后靠去,姿态依旧优雅从容,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光洁的木质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无数世界的生灭景象流转而过,最终归于一种看尽沧海桑田的平淡。
「ふむ…『なぜ』か。」(嗯…『为什么』吗。)
他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被冒犯或不耐,反而像是学者遇到了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
「それは、とても…兴味深い质问だ。」
(那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九条阵,投向了某种更为宏大、更为悠远的时空。
「确かに、お前の言う通り、それは巨大なパラドックスだ、そうではないか?」
(确实,如你所说,那是个巨大的悖论,不是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对宇宙荒谬性的无声认同。
「だが、我が前几番、お前と交わした言叶を思い出せ。」
(但是,回想我前几次与你交流时说过的话。)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人间そのものが、极致の矛盾の存在である、あるいは…」
(人本身就是极致矛盾的存在,或者说…)
他罕见地、极其轻微地含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叹息,接了下去:
「我は…あまりにも多くの『悪』を见てきた。」
(我见过…太多的『恶』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九条阵几乎喘不过气。
「五花八门の悪、奇形怪状の悪…」
(五花八门的恶,奇形怪状的恶…)
神渡准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列举橱窗里早已看腻的、款式各异的衣物,或是博物馆中分类陈列的化石标本:
「贪婪は文明を筑き、傲慢は艺术を生み、嫉妬は进歩を促し、怠惰は安宁を梦想する……悪は万华镜のような海だ,无限无尽の种类、果てしなく深渊な深さ。」
(贪婪构筑文明,傲慢诞生艺术,嫉妒促进进步,懒惰梦想安宁……恶是万花筒形状的海洋,无穷无尽的种类,无限无垠的深度。)
「其れ程多様で、其れ程深远なのだ,最早、どのような悪も、その如何なる形现も、我を微动だにさせない。」
(如此多样,如此深远,以至于如今,无论何种恶,其任何形态的显现,都已无法让我动摇分毫。)
「全てが…予测可能で、陈腐で、つまらなくて仕方ない。」
(所有的一切…都得以预知,陈腐,无趣至极。)
他用了「つまらない」(无趣)这个词。
对于源自人类原罪、司掌其力的君王而言,世间一切波澜壮阔的史诗、一切骇人听闻的暴行、一切精巧伪装的恶念,其亿万年的演绎,最终在他眼中只落得一个「无趣」的评价。
这是一种何等超越性的、令人从骨髓里感到寒冷的视角?
恶,对他而言,已不再是道德议题,而是审美疲劳。
然而,紧接着,他的话音微微一转。
那平淡无波的声线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捕捉的变化,仿佛绝对零度的冰面上,偶然掠过一丝粒子波动般的光痕。
「それとは相反し、人间性の『善』、特に纯粋で煌めく人格の素质は…」
(与之相反,人性之『善』,尤其是纯粹闪光的人格品质…)
「あまりにも稀少だ。」
(太过稀有。)
「稀なるが故に、时に…贵く见える。」
(正因为稀有,所以有时…显得珍贵。)
「それらは、かの広大无辺な悪の海原の中では、まるで闇夜に散りばめられた星辰のように、かすかではあれ、确かに辉いている。」
(它们在那广大无边的恶海之中,如同散落在暗夜的星辰一般,虽然微弱,却确实地闪烁着光芒。)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一旁正屏息凝神、仿佛连心跳都快要停止的水野姐妹——她们曾是被恶之海吞噬、险些湮灭的微光;
又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看着国枝弘一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后辈,明知是陷阱仍手持木刀奔赴修罗场的背影——
那份坚守信念的纯粹,在君王眼中,或许比任何宝石都更引人注目。
「ちょうど、武士道精神を固守しながらも、かえって今の世界に疎ましく、时に滑稽ですらあるが、其の芯の辉きだけは疑いようもない国枝弘一本人のように。」
(正如恪守武士道精神,却反而与如今世界格格不入,甚至时而显得滑稽,但其核心的光辉却毋庸置疑的国枝弘一本人那样。)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再次看向九条阵,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中,似乎终于流露出一点点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一种极度超然的、近乎无聊的……趣味性?
「だからだ。」(所以说啊。)
「原罪の君王にとって、悪を行うなどということは、最早、呼吸をするよりも陈腐で、とてもつまらないことだ。どんな悪も、もう见尽くした。饱きた。」
(对原罪君王来说,行恶已经是比呼吸还要陈腐、很无趣的事了。什么样的恶都已经见够了。厌倦了。)
「反対に、时折、あの稀少な『善』という名の星辰をすくい上げるようなこと、その辉く瞬间を観测し、时にほんの少しだけ…介入する事の方が、よっぽど…趣味性に富んでいる。」
(相反,偶尔去打捞那些名为‘善’的稀有星辰,观测其发光的瞬间,有时甚至稍稍…介入一下,反而更加具备…趣味性。)
「すくい上げる」(打捞)——
这个词汇用得极其精妙而残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神性的怜悯和漠然。
仿佛那稀有的、闪光的「善」,只是沉没在无边恶海中的零星珍宝,或是摇曳在无尽暗夜中的微弱星火。
他这位永恒彼岸的君王偶尔兴起,才会俯身、或是伸手去打捞一二,拨弄一下,以此作为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永恒时光中的一点微小消遣,一次短暂的「观测」实验。
无论是水野姐妹在绝境中依旧试图互相守护的那点微弱却坚韧的微光,还是九条阵在秩序与混沌的钢丝上挣扎、身负原罪之力却始终未曾彻底堕入黑暗的坚持,亦或是国枝弘一那近乎迂腐、与时代格格不入却纯粹耀眼得令人侧目的武士魂……
这些,在神渡准那跨越亘古的视野中,或许都只是浩瀚恶海中偶尔泛起的、值得他投去一瞥、并出于「趣味」而「打捞」一下的「有趣」现象罢了。
他的目的,并非行善,而是「观测」。
他的动力,并非道德,而是「趣味」。
这一刻,九条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聋发聩。
他之前所有的困惑和矛盾,在这个答案面前,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冰冷、残酷却又无比合理的解释。
他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稍微触碰到了这位原罪君王那完全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和存在目的。
不是为了毁灭,也不是为了拯救。
只是为了……打发那近乎永恒的无聊时光,在那片看腻了的「恶之海」中,寻找几颗稍微亮眼一点的「善之星」来把玩一下。
水野凉子和水野千鹤也听得完全呆住了,她们下意识地紧紧靠在一起,手中的书本滑落都未曾察觉。
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茫然,以及一丝丝的…明悟?
原来,她们姐妹得以改变的命运,在准大人眼中,或许真的只是这样一次兴之所至的「打捞」结果。
这种感觉复杂而微妙到了极点,既有劫后余生的感激,也有一种自身存在如同尘埃般渺小的战栗,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释然——
至少,她们是被「打捞」了上来,而非湮灭于黑暗。
店内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古老的座钟,依旧恪尽职守地发出规律的「嗒嗒」声,计量着这对凡人而言珍贵、对君王而言却无限冗余的时间。
九条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浅薄、甚至可笑。
他最终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有的疑问似乎都得到了解答,但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另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心境。
他明白了。
虽然这个答案,比他想象的任何可能都要更加超越凡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