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九条阵公寓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的条纹。
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但一种深植于警察本能的不安与谨慎,让他无法完全信任昨夜那个仓促的“契约”。
为了防止中村悠也填写假地址,也为了亲眼确认他确实安全返回了纸上所写的住所、并且没有立刻卷款潜逃,九条阵早早醒来,利用自己的职务权限(并巧妙地绕开了某些需要复杂申请的程序),谨慎地调取了中村悠也离开后巷区域附近几个关键路口的公共监控录像。
屏幕上的画面单调而模糊,但九条阵的目光却锐利如鹰。
他很快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中村悠也踉跄着跑出后巷,在街边焦急地张望,最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辆行驶的轨迹被多个摄像头接力捕捉,最终显示他并非直接回家,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东京都立中央病院(东京都立中央医院)——
一所以医疗费用高昂着称的大型综合医院。
监控时间戳显示,他在医院内停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当他再次出现在医院门口时,手中那个破旧的、装着两百万日元的塑料袋已经不见了。
画面中的他,站在寒冷的街头,虽然依旧衣衫单薄、身形瑟缩。
可之后却做了一个极其明显的、如释重负般长长呼气的动作,甚至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よかった…」
(太好了…)
九条阵盯着屏幕,几乎能隔着冰冷的画面感受到对方那一刻的巨大解脱。
看来,钱是真的用于交付他弟弟的紧急药费了。
看到这里,九条阵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随后,监控继续追踪。
中村悠也再次搭乘公共交通,最终回到了东京都江东区枝川x丁目x番地的一栋看起来相当老旧的公寓楼前,掏出钥匙走了进去。
地址与他在那份简陋“合同”上填写的内容完全一致,并非虚假信息。
终于,九条阵彻底松了口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最起码,在此时此刻,中村悠也遵守了诺言,保持了诚信。
这不仅让潜在的暴露风险暂时降低,也让九条阵自己那因动用【伪善の拥抱】(伪善之拥)杀人而备受煎熬的内心,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安慰。
他并非只是为了不愿灭口而放过了一个可能威胁自己的人,而是真的用那笔“不义之财”,挽救了一条濒危的生命和另一个人的灵魂。
监控追踪就到此为止了。
九条阵关闭了系统,清除了浏览痕迹。
他的目的并非要监视中村悠也未来的一举一动,那既无必要,也超越了他的底线。
他只需要确认对方安全到家,并且那笔救命钱确实被用于它本该去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一晃便来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大晦日(岁末)。
神归月·祭潮。
东京街头弥漫着辞旧迎新的特殊忙碌与期盼氛围。
商铺挂起了迎新的装饰,人们提着年货行色匆匆,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荞麦面的香气和对新年的祈愿。
但对于九条兄弟而言,这一天有着远比新年更重要的意义——它意味着长达数年、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财务枷锁,终于到了彻底解除的时刻。
他们再次来到那家名为「パチンコ天国」(柏青哥天堂)的店铺兑奖柜台。
相比于第一次提取时的惊天动地、匪夷所思,以及第二次的谨慎忐忑、生怕再生变故,这最后一次提取剩余的款项,过程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沉闷。
柜台后的店员显然已经认出了这位“传奇”客人,眼神复杂无比——
混合着敬畏、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店内关于那台【沼の王】(沼泽之王)和后续机器莫名故障的诡异传闻早已沸沸扬扬)。
但他的职位尚在,手续办理得一丝不苟,清点钞票的动作快速而准确,并未再横生任何枝节。
当最后一叠崭新的万元钞被清点完毕,稳妥地装入那个已经显得有些旧的旅行袋时,甚至那位面色精明的中年店长也亲自从后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他脸色僵硬,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丝营业性笑容却最终失败,只能对着九条兄弟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躬送客,那姿态不像是在恭送贵宾,反倒更像是在毕恭毕敬地送走一尊带来巨大麻烦和损失的瘟神。
兄弟二人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那店长一眼,径直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快步离开了这家让他们心情复杂无比的柏青哥店。
下一个目的地,是那家放贷公司的办事处。
即便是年底的最后一天,这家位于繁华街区角落的办事处里依旧灯火通明,有不少面容憔悴、眼神焦虑的人前来办理还款或——
更常见的是……无奈地申请续借手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与微弱希望交织的、令人窒息的特殊气息。
当身材魁梧的九条猛将那个装满现金、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咚”的一声放在冰冷的大理石柜台上,用洪亮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说出:
「全额返済する」
(全额还款)
时,柜台后那位年轻的女性业务员明显愣了一下。
她似乎对九条猛这个“老客户”还有印象,熟练地拿起合同,快速核对着金额,当确认旅行袋里那些捆扎整齐的钞票数额与合同上最终需要偿还的本金加利息总额完全吻合时,她脸上露出了职业化的、却也带着一丝真正惊讶和或许还有一丝替对方高兴的笑容。
「九条猛様、ご返済金额の确认をいたしました、」
(九条猛先生,确认您已偿还全部本金及利息,)
业务员将一份盖有公司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件,从柜台窗口递了出来:
「こちらがお债务完済の证明书でございます!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
(这是您的结清证明!请收好!恭喜您!)
九条猛伸出那双因常年高强度锻炼和打零工而布满厚厚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去接那份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的纸张时,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
他死死地盯着纸张上那清晰无比的“债务完済”(债务清偿完毕)的字样以及下面的金额明细,眼眶瞬间就红了,鼻腔涌起强烈的酸涩感。
数年来的提心吊胆、日夜兼程的辛苦劳作、对病中妻子洋子的隐瞒与愧疚、自尊心的反复碾碎、以及最后时刻那险些将他彻底压垮的绝望深渊……
所有的沉重、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仿佛真的随着这份轻飘飘文件的到手,而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办事处里并不算新鲜的空气,又长长地、彻底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呼出,似乎要将积压在肺腑多年的所有浊气、所有压力,一次性全部排空。
走出借贷事务所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冬日午后清冷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他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上,他竟感觉浑身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层面的巨大轻松感如同温暖的海水般包裹了他。
这是一种解放,一种再生。
「はは!阵!终わった!本当に终わったんだ!」
(哈哈!阵!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九条猛忍不住内心的狂喜,用力捶了一下身旁弟弟的肩膀,声音洪亮震耳,引得周围路人都惊讶地侧目。
他脸上洋溢着近乎傻气的、却又是如此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九条阵看着哥哥那副如释重负、几乎要当街手舞足蹈的模样,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但很快又努力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教训道:
「バカ兄贵、有顶天になるなよ!今回は运が良かっただけだ…次に契约する前には、目を血走らせても一字一句しっかり読め!わかったな!」
(笨蛋老哥,别太得意忘形了!这次是运气好……下次签合同之前,哪怕是把眼睛瞪出血来,也得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听见没有!)
「はいはい~わかりましたよ~」
(是是~知道啦~)
九条猛丝毫不介意弟弟的教训,憨厚地挠着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点头。
这熟悉的唠叨此刻在他听来,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今回は本当にお前のおかげだよ、阵!本当に…兄贵はお前に借りができたな!」
(这次多亏了你啊,阵!真的……哥哥欠你太多了!)
「そんなこと言うな。」
(少来这套。)
九条阵别过头,掩饰着自己同样微微发红的眼眶,语气却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帰ろう、家に!嫂さんが俺たちの帰りを待って、おせち料理を作ってるだろう。」
(走了,回家!嫂子还在等我们吃年夜饭呢。)
「おお!そうだ!年夜饭!何かいいもの买って帰らなきゃ!」
(哦!对!年夜饭!得买点好的回去!)
九条猛猛地一拍脑袋,重新振奋起来,仿佛有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拉着弟弟的胳膊就兴冲冲地朝着附近最繁华的超市方向大步走去。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隅,那家名为「世道」的奇异衣铺。
今日虽是周日,理论上应是营业时间,但门口的深灰色木牌却罕见地翻到了“休业”(休业)的一面,或者说,什么时候开店,什么时候闭店,严格来说都随着神渡准的心意来。
店内,氛围与往常那种仿佛时间停滞般的冷寂截然不同。
温暖的黄色灯光取代了平日的冷白光源,柔和地洒满每个角落。
房间中央,电磁炉上架着一个黑色的、传统风格的寿喜烧锅(すき焼き锅),里面翻滚着由浓口酱油、砂糖、味醂精心调制的浓郁汤底,正“咕嘟咕嘟”地冒着诱人的气泡,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甜咸香气。
旁边的小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新鲜食材:
顶级霜降牛肉片如同艺术品般均匀地铺展在碎冰之上,纹理细腻如大理石;
豆腐被煎得两面金黄;香菇、金针菇饱满水灵;
白菜、茼蒿翠绿欲滴;
还有一盘盘晶莹剔透的魔芋丝和韧劲十足的乌冬面,等待着下锅。
水野凉子系着一条干净的素色围裙,正小心翼翼地用长筷将漂亮的牛肉片铺入滚烫的汤汁中,肉片瞬间蜷缩变色,发出令人愉悦的“滋啦”声响,油脂的焦香与汤汁的甜香完美融合。
她的动作比以往在店里工作时更加熟练和放松,脸上带着一种专注而柔和的、属于居家生活的光彩。
水野千鹤则安静地坐在一旁,面前放着几个小碗,正仔细地将新鲜的鸡蛋打成顺滑的蛋液。
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太多,脸颊有了健康的红润,虽然眼神偶尔还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怯生生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燃起的、对平凡生活的细微期待与宁静。
她将打好的金黄色蛋液倒入一个个精致的小碗中,这是待会用来蘸烫好的、滚烫的牛肉吃的,可以降温并增添滑嫩口感。
而神渡准,这位执掌原罪、深不可测的君王,此刻正一如既往地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主位沙发之上。
他并没有动手帮忙准备任何食材,只是安静地、如同置身事外般看着姐妹俩忙碌,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平静,仿佛在观察一场有趣而陌生的人类特定仪式。
偶尔,当锅内的汤汁沸腾程度或食材状态达到某个精确的临界点时,他会用那把平稳无波、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极其精准地指出:
「豆腐、入れ时だ。」
(豆腐,可以下了。)
或者
「牛肉、七分の焼け、最高だ。」
(牛肉,七分熟,最佳。)
他的存在本身,就给这温馨寻常的日常聚餐场景,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非日常滤镜,一种微妙的、神性(或魔性)观测人间的疏离感。
但水野姐妹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矛盾与共存,甚至从这种习惯中,汲取到一种奇异的、难以解释的安心感。
今日的休业,或许并非为了庆祝凡间的正月(新年)节日——这对于神渡准而言,恐怕毫无意义。
更可能的原因,或许是这位至高存在一时兴起,想要近距离地“观测”一下人类在特定时间节点(岁末)的集体行为模式(家庭聚餐);
又或者,仅仅是觉得今日天气格外寒冷,吃一个温暖滋补的寿喜锅,似乎是个符合时宜的、不错的选择。
锅内的汤汁持续地“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起的白色水汽氤氲缭绕,模糊了那扇洁净的玻璃窗外的寒冷街道,也将店内静静坐着的观察者与忙碌的准备者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带着浓郁食物香气的光晕之中。
世道的年夜,安静,微妙,却也有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淡淡的“人気”(人气)。
而城市的另一端,九条兄弟正提着精心挑选的丰盛年货,脚步轻快地走向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彻底摆脱了债务重负的、充满希望的新年。
两段截然不同的“年夜”,在同一片天空下,平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