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畔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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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阿尼娅的离别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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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像墨,把整个王宫都浸泡在一种沉重的宁静中。风声在廊柱间打着旋,像窃窃私语,却无人应和。苏沫寝宫的一个小偏室里,烛火昏黄,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星辰,孤独地在黑暗中闪烁。阿尼娅坐在矮凳上,背对着门,她的剪影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随着烛火的晃动而颤抖,仿佛她脆弱的生命也正随着风而飘摇。她的指尖在微弱的光线里穿梭,一根根从尼罗河畔精心挑选、晒干后变得柔韧的莎草纤维,与自己偷偷用植物染料染成天蓝色的细麻线,在她笨拙却专注的手下,一点点地编织在一起。

她的手不再像刚进宫时那般粗糙,也不再像初学写字时那般僵硬。苏沫教她识字,教她绘画,教她如何用工具制作精巧的物件,那双曾经只会做粗活的手,如今变得灵巧了许多。可此刻,那双手却因为心里的紧张和悲伤而微微颤抖,每一次穿针引线,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汗珠在她乌黑的额头渗出,顺着鬓角滑落,不是因为闷热,而是因为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太急,太用力,每一下都像在敲击着离别的鼓点。一根细麻线从她指尖滑脱,她赶紧用嘴唇湿润了一下,那温热的触感,竟让她一瞬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她小心翼翼地重新穿过细密的针眼,生怕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这份心意受损。

她编织的,是一个小巧而朴拙的护身符。上面没有王室工匠的精湛技艺,没有黄金丝线的华丽,也没有宝石的璀璨。它的针脚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有几处线头冒了出来,但每一针都异常细密,带着一股不容辨驳的虔诚,仿佛将她所有的祈祷都缝进了里面。她小心地将护身符翻过来,在它的中央,一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青金石被她用细线牢牢固定。这颗青金石,是她攒了自己所有的赏赐,从一个进宫兜售的叙利亚商人那里,偷偷换来的。那颜色,深邃而纯粹,像极了主人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来自遥远家乡的忧郁,也像极了尼罗河在雨季时,天空被洗涤过后的澄澈。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颗石头,冰凉的触感透过她的指腹,直抵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主人就要走了……”

阿尼娅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护身符上,在莎草纤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仿佛那是她的血,她的魂。她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不懂什么星辰轨迹,更不懂神灵为何要离开人间。她只知道,那个将她从卑微的尘埃中扶起,教她认字,给她尊严,让她看到世界原来如此广阔的主人,就要离开了。

她还记得,自己刚被献给拉美西斯陛下时,因为害怕和无知,连最简单的宫规都学不会,常常被那些老宫女呵斥,被罚跪,被冷眼。她的世界很小,只有恐惧和卑微。是主人,是神女苏沫,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的渴望,那渴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即将被风吹灭。

“你不是笨,你只是需要有人教。”

主人当时这样对她说。那声音,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她心底所有的阴霾,也融化了她心上厚厚的冰霜。主人亲手教她握芦苇笔,教她认最简单的象形文字,教她计算,教她如何分辨草药,如何在花盆里培育出鲜艳的花朵。主人还告诉她,哪怕是最低微的侍女,也有她存在的意义和尊严,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她出身高贵与否,而在于她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主人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不仅有灰暗的泥土,还有闪耀的星辰。

“伊西斯女神,请您庇佑我的主人。”

她将自己所有的祈祷,所有的祝福,自己全部的感激与不舍,都一针一线地织进了这个小小的护身符里。她听说,沾染了真诚泪水的护身符,会得到伊西斯女神最温柔的庇佑,能让佩戴它的人,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都能平安喜乐。她希望,女神的祝福,能伴随主人跨越那遥远的星辰之海,回到她真正的家乡。她想象着主人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能够像在埃及一样,被所有人尊敬和爱戴,能够继续用她的智慧,点亮更多人的生命。

“我什么都给不了主人……”

她的内心像被拧绞的麻绳,酸涩而疼痛。法老给了主人无上的荣耀,将她捧在掌心,恨不得把整个埃及都献给她;普塔赫摩斯大人用一生的学识,为她记录下智慧的篇章,她的每一个字,都将被刻在莎草纸上,流传千古;卡恩队长,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能用生命去保护主人的安全,他的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而她呢?她只有这双刚刚学会编织的手,和一颗充满了感激与爱的心。她将护身符放在手心,紧紧地握住,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心跳,把自己的温度,永远地烙印在上面,让它们与护身符融为一体,永远伴随着主人。

烛火渐渐燃尽,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细细地落在地上。阿尼娅一夜未眠,她的眼圈乌青,眼睛肿胀,但那双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袖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慎重。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偏室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为这漫长而无眠的一夜画上一个句号。

……

第二天清晨,王宫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安静中,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悲伤,以及即将离别的气息。拉美西斯陛下在天未亮时便离开了寝宫,他要去处理那些紧急而繁重的政务,那些在他看来,是为了巩固埃及,是为了让苏沫的到来不至于白费的最后努力。卡恩队长则像一尊雕塑,依然矗立在回廊的阴影里,像一棵扎根于岩石的胡杨,纹丝不动,用他鹰隼般的目光警惕着周围的一切。普塔赫摩斯大人抱着那一摞厚厚的莎草纸卷,脚步匆匆地去了工坊,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他必须趁着记忆还清晰,将所有的“神谕”整理记录,刻入石碑,铸入青铜。

阿尼娅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那清晨微凉的空气,也没能完全压下她心底的忐忑和紧张。她鼓起所有勇气,捧着那个连夜赶制出来的护身符,轻手轻脚地来到苏沫的床边。

苏沫的精神比昨夜更差了。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肌肤之下,细密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中,成为一缕缥缈的烟雾。她的呼吸很浅,像微风拂过水面,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昭示着她的存在。手腕上,那蛇环的光芒已是极其微弱,时而像被吹灭的烛火,时而又爆发出一丝刺眼的强光,每一次闪烁,都带着一股令人心颤的冰冷力量,仿佛在提醒所有人,她正一步步走向消逝的边缘。

阿尼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想哭,却强忍着,将眼泪憋回眼眶,只剩下喉咙里嘶哑的哽咽,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双膝跪地,膝盖触及冰凉的石面,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双手高高举起,将那护身符捧到苏沫的眼前,仿佛献上自己所有的信仰。

“主人……”她的声音哽咽,带着一种颤抖的悲怆,像受伤的小兽在低泣,“阿尼娅……阿尼娅没有贵重的礼物送给您……这是我……我亲手为您做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一些,可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像雨珠打在窗上。她的唇瓣颤抖着,每一字每一句都透着无尽的不舍和深情。

“请您……请您带上它……它会让伊西斯女神保佑您……无论您去到哪里……都能平安、喜乐……”她知道主人要去的是“神域”,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抵达的地方,但她能做的,只有祈求神明的庇佑,愿主人的归途,一路顺遂。

苏沫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目光落在阿尼娅手中那个朴拙却充满心意的护身符上,那双原本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柔和的光芒,像两颗被清水洗涤过的星星。她看到了那颗青金石,那抹熟悉的忧郁蓝,看到了莎草纤维上笨拙却坚韧的针脚,看到了麻线里她自己染上的天蓝色。她更看到了阿尼娅眼底深处,那份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的爱与不舍,那份爱,超越了身份,超越了阶级,超越了时间与空间。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苏沫全身,似乎要将她冰冷透明的身体重新注入生命的活力。那份来自凡间的、最纯粹的温暖,像冬日里突如其来的阳光,比她手腕上蛇环的灼热更加滚烫,直抵她的心房。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地伸向那个护身符。接过它时,她感觉到它尚带着阿尼娅体温的余热,那份触感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安,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最真挚的情感。她将它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那份来自卑微侍女的、却重逾千金的祝福。

她费力地对阿尼娅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那笑容轻得像羽毛,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消散,但却包含了万语千言。

“阿尼娅……”她的声音也轻得像羽毛,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真诚和力量,“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谢谢你。”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最后的叮嘱,缓缓地吐露出来,仿佛这是她留给这片土地的最后一份馈赠。

“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更要……替我照顾好法老。他很强大,但他也会脆弱,他需要你这样的温柔和坚持。”她的目光深邃而又充满希冀,“你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侍女了,你是我教出来的,你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你懂得了生命的价值。所以,要勇敢,要坚强,知道吗?”

这些话,像一道道光,穿透了阿尼娅所有压抑的情绪。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她所有的防线。她伏在苏沫的床边,失声痛哭,哭声里充满了无助、不舍,和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声抽泣都像撕裂着她的心,泪水打湿了床榻,也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是,主人!阿尼娅知道了!”她哽咽着,用尽力气回应,声音里充满了小兽般的倔强和忠诚,“阿尼娅会等您回来!一直等!永远等!”

她把“一直等”重复了两遍,那声音里充满了小兽般的倔强和忠诚,仿佛要用这声音,把她深爱的主人,从那遥远的神域,重新呼唤回来。她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里,哭到浑身抽搐,直到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

苏沫的笑容依旧挂在唇角,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疲惫,一丝隐忍,以及一种对世间万物的眷恋。她将那个小小的护身符紧紧贴在胸口,那质朴的触感,给了她一丝对抗时空冰冷力量的温暖,也让她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最深的羁绊。那份来自凡间最纯粹的爱,是如此沉重,沉重到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却又如此珍贵,让她不愿放手。

而就在此时,她手腕上的蛇环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冰冷的刺痛。那疼痛不是从外而内,而是从她的骨髓深处爆发,瞬间蔓延至她透明的肌肤表层,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同时扎入,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住了她的心脏。蛇环的光芒,原本微弱,此刻却猛地爆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像被激怒的野兽,带着一种惩罚般的冰冷,将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那光芒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将她握在手中的护身符融化,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苏沫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原本就透明的肌肤,此刻变得更加虚幻,仿佛随时都会像晨雾一般消散。她知道,这冰冷的刺痛,这狂暴的光芒,是对她每一次情感投入的警告,也是对她每一次试图改变历史、每一次与凡人建立羁绊的惩罚。她每一次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每一次对这些凡人的付出,都在加速着离别的到来,并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正在迅速流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那护身符的余温,与蛇环的冰冷,在她胸口交织,形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痛。她紧闭双眼,意识开始模糊,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阿尼娅送她的礼物,那是她留在凡间,最后一份真实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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