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菲鲁的宫殿,如今已名不副实。这里不再是昔日那个宾客盈门、歌舞升平的华丽居所,而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冷和怨毒所笼罩。厚重的窗帘终日紧闭,将底比斯灿烂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只有几盏长明油灯在角落里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影,将墙壁上那些描绘着宴饮和狩猎的华美壁画,扭曲成了一张张狰狞的鬼脸。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燃尽后与尘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禁足令,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妮菲鲁囚禁在这座由她自己怨念构筑的牢笼里。上一次下毒谋害苏沫的失败,以及随之而来的严厉惩罚,不仅剥夺了她的自由,更彻底碾碎了她身为王室贵女的所有骄傲。然而,这份惩戒非但没有让她生出半分悔意,反而像一捧滚油,浇入了她心中早已燃起的嫉妒与仇恨之火,让那火焰,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
此刻,她正斜倚在一张铺着黑色豹皮的躺椅上,曾经明艳动人的脸庞,因为长期的幽居和内心的扭曲而显得苍白憔悴,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如同暗夜中毒蛇的眸子,闪烁着冰冷而偏执的光。
在她的面前,跪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穿着一身陈旧的祭司白袍,袍子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与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鸷气息倒是相得益彰。此人正是佩内布,一位曾经在阿蒙神庙中颇有地位、负责掌管防疫祈福仪式的祭司。
“公主殿下,您确定……这次能万无一失吗?”佩内布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的头颅微微低垂,但眼角的余光却贪婪地扫视着宫殿内那些价值不菲的陈设。
妮菲鲁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万无一失?佩内布,你似乎忘了,是谁让你从一个受人敬仰、油水丰厚的体面祭司,变成了如今这个连年轻祭司都可以随意驱使的丧家之犬?”
佩内布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迸发出怨毒的光芒。妮菲鲁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痛处。
曾几何时,他佩内布也是神庙中的风云人物。每当城中出现瘟疫的苗头,都是他带领着下属,举行盛大的驱邪仪式,向民众售卖昂贵的护身符,从那些惊恐的贵族和富商手中,攫取大笔的“奉献”。那是一条稳赚不赔的、用恐惧和信仰铺就的黄金大道。
然而,自从那个叫苏沫的妖女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她那套所谓的“防疫新法”——什么隔离、什么消毒,用廉价的草药和清水,就轻易扑灭了数次瘟疫。民众们不再向神庙献上重金祈求庇护,而是转头去歌颂那个妖女的“智慧”与“仁慈”。他的仪式变得无人问津,他的护身符积满了灰尘,他因此而失去的,不仅仅是源源不断的财富,更是他赖以为生的地位和尊严!他成了整个神庙的笑柄,一个被新时代抛弃的、无用的老古董。
他对苏沫的恨,丝毫不亚于妮菲鲁!
“殿下教训的是。”佩内布将头颅埋得更低,声音中的怨毒却愈发浓烈,“只要能让那个妖女付出代价,我佩内布,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
“很好。”妮菲鲁从躺椅上缓缓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她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上一次,我败在没有证据。但这一次,我要的,不是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我要让她,在全埃及人的面前,在法老和拉美西斯的眼前,被神明,亲自‘处决’!”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让她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一个会给埃及带来灾祸的妖孽!而这,就需要你的帮助,我尊敬的祭司大人。”
佩内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一场真正恶毒、足以颠覆一切的阴谋,即将展开。
“殿下请吩咐!”
“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尼罗河泛滥祈福大典’。”妮菲鲁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那一天,所有的王室成员、贵族大臣,都会登上尼罗河畔的祭祀高台,向神明祈祷。而那个妖女,作为拉美西斯如今最宠信的人,也必然会出席。我们的舞台,就在那座高台之上。”
佩内布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立刻明白了妮菲鲁的意图。利用宗教仪式杀人,这是最高明、也最无法辩驳的手段!
“殿下英明!”他激动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谄媚而残忍的笑容,他迫不及待地,将一个在他脑海中盘旋已久、却始终不敢付诸实施的恶毒计划,全盘托出。
“殿下,关于那座祭祀高台,我比任何人都熟悉!”佩内布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高台的正上方,为了彰显王室对天空之神荷鲁斯的敬意,每年都会悬挂一尊重达数百斤的隼头神石雕。那石雕,是整个仪式最重要的装饰,也是……我们最完美的凶器!”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那尊石雕,是通过粗大的棕榈绳,以及嵌入梁木中的卯榫结构来固定的。平日里,坚固无比。但是……如果提前在那些关键的节点上做一些手脚……”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工匠般的、带着几分病态的自豪。“我早已观察过无数次。只需要用特制的药水,提前数日,反复浸泡那几段关键的绳索,让它从内部变得脆弱不堪。再在那看似牢固的卯榫结构中,替换掉一根最关键的木楔,换成一根用外力一触即断的朽木……这一切,都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
妮菲鲁听得入了迷,眼神愈发疯狂:“然后呢?如何让它‘意外’地坠落?”
“这就需要一个小小的机关了。”佩内布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我会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用染成土色的细麻线,从那个朽木木楔处,一直连接到我主持仪式的祭坛下方。届时,只需要我脚下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轻轻一踏,就能扯断那根朽木,引发连锁反应!”
他站起身,模仿着仪式当天的场景,声音也变得高亢而富有煽动性。
“时机,便是仪式的最高潮!当那个妖女,苏沫,被安排在王储身旁,那个最显眼、也最致命的位置上时。我会站出来,在万众瞩目之下,高声指责她!”
佩内布张开双臂,仿佛已经站在了那座高台之上,他的声音充满了神圣的愤怒和虚假的虔诚:“我会历数她的罪状!指责她是来自异域的不洁妖女!她的到来,是对埃及神明最大的亵渎!她的存在,会触怒伟大的天空之神!”
“然后,就在我声嘶力竭的‘诅咒’声中,就在所有人都被我的言语所震慑的那一刻!”他猛地一跺脚,“我会发动那个机关!”
“轰隆!”他模仿着巨石坠落的声音,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笑容,“那尊代表着神明之怒的荷鲁斯石雕,将会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砸向那个妖女所站立的位置!将她,碾成一滩肉泥!”
妮菲鲁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腥而美妙的一幕。
佩内布的声音充满了最终审判般的快意:“殿下,您想一想,那将是怎样一幅完美的画面!妖女,在祭司的当众指认下降临神罚!这将成为她触怒神明、罪有应得的铁证!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场谋杀,所有人都会相信,这是伟大的荷鲁斯神,亲自出手,清除了玷污埃及的妖孽!”
“好……太好了!”妮菲鲁激动得浑身颤抖,她从躺椅上站起,走到佩内布面前,伸出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佩内布,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事成之后,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加倍补偿给你。我要让你,成为阿蒙神庙中,仅次于大祭司梅杰杜的存在!”
“谢殿下恩典!”佩内布狂喜地叩首,眼中闪烁着对权力和财富的无限贪婪。
毒计已定,剩下的,便是如何确保猎物,会乖乖地走进这个死亡陷阱。
妮菲鲁深知,以她现在被禁足的身份,根本无法直接向苏沫发出邀请。但她有她的办法。几天后,一位衣着华贵、神态雍容的贵妇人,也就是妮菲鲁的母亲,在一次觐见王后时,状似无意地,提出了一个“彰显王室气度”的建议。
“母后,”她对着法老的正妻,那位同样出身显赫的王后说道,“听闻王储殿下身边,那位名为苏沫的‘神女’,智慧超群,为我埃及立下了不少功劳。如今,一年一度的祈福大典在即,这等重要的场合,臣妾以为,是否应当邀请苏沫小姐一同参加呢?”
王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妮菲鲁的母亲继续用一种温婉而恭敬的语气说道:“如此,既能向民众彰显王室对有功之人的重视与恩宠,也能让‘神女’亲自接受神明的祝福,为我埃及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这于情于理,都是一件美事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政治智慧。它将邀请苏沫的行为,拔高到了“彰显王室气度”和“为国祈福”的高度。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阴谋。
当这份以王后名义发出的、措辞华美的邀请函,送到拉美西斯和苏沫面前时,他们立刻就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祈福大典?”拉美西斯皱起了眉头,“这不合规矩。按照传统,能登上主祭祀高台的,只有王室核心成员和几位最高等级的神庙祭司。苏沫她……”
“这是一场鸿门宴。”苏沫看着那份用黄金粉末书写的莎草纸,眼神清冷,“而且,是一场我们不能拒绝的鸿门宴。”
拉美西斯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他们想利用大典,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你不利!妮菲鲁……一定是她!”
“是的。”苏沫点了点头,“这是一步阳谋。如果我拒绝,他们立刻就会散布谣言,说我这个所谓的‘神女’,心虚胆怯,不敢面对真正的神明。甚至会说我不敬神明,看不起埃及的传统。无论哪一条罪名,都会让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接受,意味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拒绝,则意味着在政治和声誉上,陷入巨大的被动。
就在他们为此感到棘手之时,一个焦急的身影,打破了书房的沉静。
卡恩,这位忠诚的工匠大师,此刻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密探。他没有走正门,而是通过一条只有少数心腹才知道的密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书房的侧门。他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中却充满了浓烈的担忧和警觉。
“殿下!苏沫小姐!”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我有紧急情报汇报!”
自从上一次妮菲鲁下毒事件后,卡恩便自发地,利用他遍布底比斯城内外的工匠网络,建立起了一张虽然粗糙但却极为有效的情报网。那些走街串巷的泥瓦匠、进出神庙的雕刻师、服务于贵族府邸的木匠,都成了他最敏锐的眼睛和耳朵。
“说。”拉美西斯的脸色变得凝重。
“殿下,我的人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被禁足的妮菲鲁公主,与神庙中一位名叫佩内布的祭司,有过数次秘密接触。”卡恩语速极快地汇报着,“这个佩内布,我查过了,他原本负责防疫祈福,但因为苏沫小姐的新法而失去了所有油水,对苏沫小姐怀恨在心。他最近,经常在深夜,通过收买守卫,潜入妮菲鲁公主的宫殿!”
这个情报,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妮菲鲁,怀恨在心的失意祭司佩内布,以及这份恰好在此时送达的、关于祈福大典的邀请函!三者之间,形成了一条清晰而致命的逻辑链!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具体的阴谋是什么,”卡恩的声音充满了忧虑,“但这两人的勾结,以及‘祈福大典’这个时间点,绝对不是巧合!殿下,这其中必有大凶险!”
卡恩的汇报,像最后一块拼图,让整个阴谋的轮廓,在苏沫和拉美西斯的面前,变得狰狞而清晰。
他们听完汇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变得沉重而压抑。拉美西斯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英俊的脸庞上,布满了冰霜般的愤怒和杀意。
他立刻就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刺杀。对方选择在祈福大典上动手,利用宗教和仪式来设局,其用心之恶毒,远超想象。
一旦他们的阴谋得逞,苏沫不仅会当场惨死,更会被钉在“触怒神明的妖女”这根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而他,拉美西斯,这个力排众议、宠信“妖女”的王储,也必将受到牵连。他的政治声誉,他在民众和军队中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都将因此而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这不仅仅是要杀苏沫,这更是要从根基上,动摇他的继承权!
苏沫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一次的对手,不再是单纯的毒药和匕首,而是整个古埃及社会,最根深蒂固、最无法撼动的力量——信仰。他们要用神明的名义,来对她进行一场公开的、无法辩驳的审判和处决。
距离祈福大典,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时间。
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条正在收紧的绞索,勒住了他们的咽喉。一场看不见的、围绕着信仰与谋杀的终极对决,即将在三天后,于万众瞩目的祭祀高台之上,血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