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下了一夜大雪,宫城琉璃瓦一片白。
乾清宫里,炉火正旺,朱元璋正低头写着诏书。
一道改变朝局格局的圣旨就这么颁了下来:命蜀王朱椿留在京城,执掌宗人府。
诏书言简意赅。
秦王、晋王、燕王、周王都曾掌管宗室事务,如今或在边关镇守,或远在封地,宗室事务急需整顿,蜀王聪明仁孝,深得父兄倚重,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套说辞合情合理,加上朱椿在朝野名声一向很好,基本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就算有人跳出来反对,朱元璋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压服。
第二天雪停了,朱允熥特意陪着朱椿去宗人府上任。
马车碾过积雪,在宫巷里留下深深的车辙。
朱允熥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南京城,忽然低声说:“叔父,这一步走出去,可就回不了头了。”
朱椿整理着衣袖,温和一笑:“既然选了这条路,还回头做什么?”
马车在千步廊东侧停下。
朱椿下车抬头,“宗人府”三个鎏金大字在雪后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里紧挨着六部衙门,但因为掌管皇族事务,地位尊崇。
属官们早已在门口等候。
朱椿整了整衣冠,踩着还没清扫的积雪,一步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座衙署承载的重任。
衙署内,朱椿让其他人退下,环顾这间宽敞的厅堂,轻声说道:
“允熥,你的谋划总算成功了。既然父皇让我管理宗室,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往后宗室的大小事务,不管难易,都交给我来替你父王分担。”
朱允熥看着叔父,心头一热:“有叔父在,父王总算能轻松些了。”
“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客气话。看着你这么孝顺,这么成器,叔父实在欣慰。”朱椿摆摆手。
话刚说完,属官就进来通报:“凉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求见。”
朱椿微微皱眉。这才刚上任,岳父就急着派两个小舅子来打探消息,传出去肯定惹人闲话。
他本性谨慎,但脸皮太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请他们进来吧。”
蓝春、蓝斌大步走进来,见朱允熥也在,立刻眉开眼笑,热络地上前打招呼。
朱允熥心里暗叹,十一叔刚上任,蓝家就这么招摇,实在不是好事。
他索性替朱椿把话挑明:
“二位表叔的心意,侄儿代叔父心领了。只是叔父刚接手宗人府,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现在来往太密切,恐怕不太合适。”
这话正说中朱椿的心思,他顺势接话:“允熥说得对。你们回去替我向岳丈问个好,等公务理顺了,再找机会拜见。”
两人讪讪地告退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来报:“翰林院学士方孝孺先生求见。”
朱椿转头看向朱允熥,无奈一笑:“你瞧,这椅子还没坐热呢。”
朱允熥笑道:“方先生是士林领袖,又和叔父有交情,见一见又有何妨。”
片刻之后,方孝孺走进衙署,他看见朱允熥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常态。
他规规矩矩地向二人行礼,朱允熥也恭敬地回了个弟子礼。
寒暄几句后,方孝孺直接说明来意:
“殿下,臣就直说了。齐德、黄子澄素有文名,如今被调到边远蛮荒之地,士林中多有议论。彼处瘴疠之地,二人身体文弱,恐有不测。恳请殿下方便时,在陛下面前说句话。”
朱椿没有接话,而是看向朱允熥:“我不方便插手朝政,齐黄二位先生毕竟教过你,你能不能...”
朱允熥慢悠悠地放下茶盏:“侄儿人微言轻,怎敢议论皇祖父圣裁?”
朱椿看向方孝孺,示意他向皇孙求情。
方孝孺立刻会意,起身深深一揖:“殿下若肯开口,胜过臣等万言书。”
朱允熥这才微微点头:“既然方先生开口,学生记下就是了。不过皇祖脾气,方先生想必也是知道的。”
方孝孺也知这事极难,谈了几句学问,识趣地道谢告辞。
衙署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
朱椿在成都时,也听说过齐泰、黄子澄被贬的消息,却不清楚内情。
他斟酌着开口问道:“允熥,他们二人到底犯了什么罪,竟让父皇下此狠手,贬到那种地方?”
朱允熥嘴角带着冷笑,慢条斯理地拿起火钳,拨了拨盆中的炭火,溅起几点火星。
“狠手?呵!皇祖父这次,已是格外开恩了。”
他放下火钳,一字一句地说:
“要是按他老人家脾气,此刻他们的人头,早就该挂在聚宝门外风干了。就是株连三族,也不为过!”
朱椿脸色大变:“他们...他们到底...”
朱允熥答道:“他们犯的,是皇祖父最不能忍的罪过——离间天家骨肉,操纵皇孙,觊觎皇位!”
朱椿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朱允熥一字一顿地说:“前段时间景川侯、会宁侯府邸被太学生围堵冲击,闹得满城风雨。叔父可知晓,背后是谁在煽阴风,点鬼火?”
朱椿忙问:"谁?!"
朱允熥斩钉截铁道:“就是齐德、黄子澄!皇祖案头,堆满了他们勾结串联的证据!而他们背后站着的,就是我的好二哥,朱允炆!”
“这...这不可能!”朱椿失声叫道,“允炆他、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朱允熥冷笑一声:
“叔父,您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曹震、张温的背后是谁?是凉国公!凉国公背后是谁?是我!”
他直直看着朱椿:
“您真以为,父王前些日子的病,只是累出来的吗?他是被允炆,活活气倒在病床上的!
不然,皇祖父怎会心硬如铁,短短半个月就把允炆打发到凤阳守祖坟?”
朱椿猛地向后一靠,椅背发出“嘎吱”一声响。
南京城的雪是冷的,但此刻,朱椿心头比冰雪还要冷上十倍。
他一直以为,大哥的病是操劳国事累的;
他一直以为,允炆去封地是正常的流程;
他一直以为,朝中的风波只是普通的政见之争......
却不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竟然涌动着如此凶险,如此激烈的暗流。
兄弟相争,父子相疑,甚至不惜借助朝野力量,动用清流舆论,来打击对方背后的勋贵支柱...
这已经不是家事,而是你死我活的皇位之争!
他想到了自己的岳父蓝玉,如果允炆得势,能有好下场吗?
朱允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些:
“皇祖父网开一面,没有深究到底,就是不想把允炆彻底拖进这泥潭里,给他留下最后一点颜面。但愿他能悬厓收手,不要让皇祖和父王难做!”
朱椿望着那跳跃的火苗,终于明白,从踏进宗人府的这一刻起,自己早站到了漩涡的边缘。
他更明白允熥为什么在祖庙里面苦苦跪求。
这孩子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可怜的父王,和他垂垂老矣的皇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