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本是一年中最和煦温柔的存在。它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刚刚抽芽的柳树枝头,给嫩绿的叶片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它落在各家的院落里,吸引着老人们眯着眼享受那份恰到好处的暖意。
然而,对于李老太太而言,这春日的阳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晒得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里更是像揣着一团乱麻,焦躁不安。
她坐在后排座位上,一手紧紧地拉着儿子李少奎的手,一手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儿子李少奎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个掉了耳朵的陶瓷小猪储蓄罐。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熟悉的街道、青砖灰瓦的屋顶、甚至路边嬉闹的孩童,都像是电影快放般模糊不清。
李老太太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要穿透挡风玻璃,看到一个她既渴望又恐惧的未来。
“李大嫂,您别太担心,这病发现得还算及时,好好治,会好起来的。”
坐在副驾驶的陈孝斌一边同李老太太说话,一边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李老太太的神色,语气尽量放得轻柔,带着安慰。
陈孝斌是李少奎的邻居,有着绝世的推拿手艺,也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热心肠。
自从李少奎的父亲去世后,李少奎的精神状况出现问题,家里的顶梁柱塌了,陈孝斌便时常过来搭把手,这次送李少奎来市里的精神病院,自然也少不了他。
李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子李少奎,背靠着座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
他今年才四十出头,本该是身强力壮、为家庭打拼的年纪,却因为妻子的生产,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叼,父亲的去世……
变成了如今这副沉默寡言、时而暴躁时而呆滞的模样。
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夹克,头发乱蓬蓬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与记忆中那个阳光开朗的儿子判若两人。
听到陈孝斌的话,李少奎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嘴里偶尔会发出几句旁人听不懂的嘟囔,像是在与空气对话。
李老太太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声音沙哑:“孝斌啊,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要不是你,我这老婆子……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眼圈就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别过头,用袖子偷偷抹了一下。她不想在儿子面前流泪,怕刺激到他。
陈孝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望着前方,车子朝着城市边缘那座略显偏僻的精神病院驶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子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所精神病院坐落在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周围有高高的围墙,墙头上还拉着铁丝网。
大门是厚重的铁门,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保安,表情严肃,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与外面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压抑而沉闷。
车子缓缓驶入大门,李老太太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院内的绿化倒是不错,种着不少树木和花草,但修剪得整整齐齐,少了几分自然的野趣,多了几分刻意的规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陈孝斌让司机停在一栋看起来像是行政楼的建筑前,熄了火。“李大嫂,到了,我们先去办手续吧。”
他下车,绕到后座,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轻声对李少奎说:“少奎,到地方了,下车吧。”
李少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惊扰了,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和不安,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
“别碰我!别抓我!我的钱!我的钱呢!” 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尖利。
“哎,少奎,别怕,是我,陈叔。我们来这里看看病,看了病就好了。”
陈孝斌连忙安抚道,语气放得更柔,试图去扶他。
“不!我没病!我不去!放开我!” 李少奎奋力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
李老太太见状,急忙从座位下来,跑到儿子身边,老泪纵横:“奎儿,奎儿啊,听妈的话,咱看病去,看了病就好了,啊?”
“妈还等着你回家呢……”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儿子的脸颊。
李少奎看到母亲,挣扎的幅度似乎小了一些,但眼神依旧迷茫而抗拒。
“妈…… 回家…… 回家…… 我的钱……” 他喃喃着,情绪依旧不稳定。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陈孝斌才半扶半架着李少奎,李老太太在一旁不停地劝说安抚,总算将他暂时稳住,朝着行政楼走去。
一进入大楼内部,一股更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大厅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表情各异的家属,大多面色凝重。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走廊里穿梭,脚步匆匆。墙壁是单调的白色,灯光也显得有些苍白,整个环境让人感觉莫名的压抑。
李老太太紧紧跟在陈孝斌和儿子身后,心脏 “砰砰” 地跳着,手心全是汗。
她不敢四处张望,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磨得有些薄的布鞋。
办理入院手续的过程还算顺利,陈孝斌跑前跑后,填表、缴费,李老太太则寸步不离地守着李少奎。
李少奎坐在大厅的长椅上,身体依旧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偶尔嘴里还会念叨几句。
有几次,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都会吓得浑身一哆嗦,往母亲身后缩。
李老太太的心都揪紧了,她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手,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不怕,奎儿,妈在呢,妈陪着你呢……”
手续办完后,一个穿着蓝色护士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护士走了过来,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而专业的眼睛。
“是李少奎的家属吗?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病房。”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哎,好,麻烦您了,护士同志。” 陈孝斌连忙应道。
护士在前面带路,李老太太和陈孝斌一左一右地护着李少奎,跟在后面。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又是一扇铁门,需要护士用钥匙才能打开。
“哐当” 一声,铁门被打开,一股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气息涌了出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汗味、药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精神病人特有的复杂气味。
门后的景象,让李老太太和陈孝斌都惊呆了。
这似乎是一个开放式的活动区域,但四周的墙壁很高,窗户是用粗壮的钢筋焊死的,密密麻麻,像鸟笼一样。
几个穿着统一病号服的病人在里面活动。
李老太太一眼就看到,靠近窗边的地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双手死死地抓着窗上的钢筋。
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嘴里发出 “嗬嗬” 的声音,似乎想把那坚固的钢筋从墙体里拔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则在活动区域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像是在追逐什么,一边跑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大笑,笑声尖锐而刺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荡,让人头皮发麻。
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低着头,不停地用头撞击着墙壁,发出沉闷的 “咚咚” 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这景象,远比他们想象中要惊悚得多。那是一种完全失控的、脱离了正常社会秩序的混乱与疯狂。
李老太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下意识地将李少奎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惊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更多的冷汗,刚才被春日阳光晒出的燥热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恐惧。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把儿子送到这里来,到底是对还是错?这里真的能治好他吗?还是会让他变得更加糟糕?
陈孝斌也皱紧了眉头,脸色有些发白。他虽然是个久经风霜的医者,但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他必须撑住,给李老太太打气。
护士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带着他们穿过这个活动区域,走向另一侧的病房区。
“这里是重症监护区的活动场,平时有护工看着的。李少奎的情况不算最严重的,给他安排在相对安静一点的普通病房。”
穿过活动场,又是一条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独立的病房。每间病房的门也都是铁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护士打开其中一间病房的门。
病房不大,大约只有七八平米。里面摆放着一张单人铁架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还有一把椅子。墙壁是同样的白色,墙角有些地方甚至发霉了。
唯一的窗户同样焊着钢筋,阳光只能透过钢筋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陈旧的气味。
“好了,就住这间吧。” 护士指了指那张床,“家属把东西放下,可以简单收拾一下。医生等会儿会过来做个初步的检查。”
李老太太看着这间简陋而压抑的病房,又看了看身边眼神依旧迷茫的儿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的儿子,她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儿子,就要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了吗?这里没有自由,没有亲人的陪伴,只有冰冷的铁门、坚固的钢筋和那些看起来同样痛苦或疯狂的病友。
“奎儿……” 她哽咽着,拉着儿子走到床边坐下,颤抖着手,开始为他整理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袱。
她把几件干净的内衣内裤叠好,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又把那个掉了耳朵的陶瓷小猪储蓄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
那是李少奎小时候过生日时她送给他的,他一直很宝贝。
“妈……” 李少奎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也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了恐惧,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依赖和无助。
“我想回家…… 妈,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在这里…… 这里…… 好吓人……”
听到儿子久违的、带着正常情绪的呼唤,李老太太的心都碎了。她一把抱住儿子,失声痛哭:“奎儿啊…… 我的儿啊…… ”
“妈也不想让你在这里啊…… 可是…… 可是咱得看病啊…… 看好了病,咱就回家…… 妈一定接你回家……”
她的哭声苍老而绝望,在这狭小的病房里回荡,让人听了心酸不已。
陈孝斌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子俩,眼圈也红了。他别过头,看着窗外那片被钢筋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大嫂,您别太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少奎还等着您呢。”
他走上前,轻声说:“医生说了,这里的医疗条件是市里最好的,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少奎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老太太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哭声。她知道,她不能倒下,为了儿子,她必须坚强。
她擦干眼泪,仔细地帮儿子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抚平他夹克上的褶皱,像是在为远行的孩子整理行装。
“奎儿,听妈的话,在这里好好听医生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妈会经常来看你的。给你带好吃的,带你喜欢吃的红烧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儿子的恐惧,也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李少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又开始变得有些涣散。
这时,病房门被敲响了,刚才那个护士带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
医生看起来很儒雅,表情温和。“是李少奎家属吧?我是他的主治医生,姓张。”
“张医生,您好您好。” 陈孝斌连忙上前打招呼。
李老太太也连忙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局促地看着张医生:“张医生,您好,麻烦您多照顾照顾我儿子……”
张医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李少奎身上,眼神专业而冷静。“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家属如果没什么事,就可以先回去了。这里有护士和护工照看。”
他顿了顿,补充道,“探视时间是每周三下午,到时候你们可以过来。”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李老太太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她最后一次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的脸,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心里。
她帮他掖了掖衣角,又摸了摸他的头:“奎儿,听话,好好治病,妈…… 妈过几天就来看你。”
“妈……” 李少奎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舍,像个即将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少奎,松手,让你妈走吧。” 陈孝斌在一旁轻声劝道,试图掰开李少奎的手。
“不!我不松手!妈!不要走!妈!” 李少奎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他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李老太太的肉里。
李老太太忍着心痛,用力挣脱了儿子的手,后退一步,对陈孝斌说:“孝斌,我们走吧!”
她不敢再看儿子,怕自己一心软,就会不顾一切地带他离开。
“妈!妈 ——!” 李少奎见母亲要走,猛地从床上站起来,想要追上去,却被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两个男护工拦住了。
“放开我!我要我妈!妈 ——!” 李少奎疯狂地挣扎着,哭喊着,声音凄厉。
李老太太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脚步踉跄地跟着陈孝斌快步走出了病房。
“哐当!” 身后,铁门被重重地关上,并发出了落锁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李老太太的心上。
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身体摇摇欲坠。陈孝斌连忙扶住她。
走廊里,还能隐约听到李少奎那绝望的哭喊:“妈 ——!我要回家 ——!妈 ——!”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却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李老太太的心上,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春日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精神病院厚重的铁门和围墙,洒在外面的空地上。
但李老太太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儿子被囚禁在了那扇铁门之内,而她的心,也随之被一同囚禁,日夜承受着思念和担忧的煎熬。
母爱,在这一刻,竟也成了一种沉重的枷锁,将她与那扇冰冷的铁门紧紧相连。
陈孝斌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李老太太,一步步走出了这所如同牢笼般的精神病院。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围墙和紧闭的铁门,长长地叹了口气。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沉重。
铁门之内,是被疾病困扰的灵魂和艰难的治疗之路;铁门之外,是无尽的牵挂和漫长的等待。
而那春日的暖阳,似乎也无法穿透这厚重的隔阂,只能留下一片苍白的光,映照着李老太太蹒跚离去的背影,和她那被泪水浸湿的、孤独而绝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