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巷道在夜色中如同迷宫，我忍着伤口的刺痛，凭借着对这座帝都街巷的熟悉，像一抹游魂般在阴影中穿行。身后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追踪感，但比起之前在短巷中那明目张胆的围杀，已显得隐蔽了许多。蟠龙一击不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然如同跗骨之蛆，在这座城市的黑暗中继续搜寻我的踪迹。
朱雀巷的家是绝不能回去了。纪纲的“保护”形同虚设，甚至可能本身就是陷阱。东厂那边，冯太监的“善意”更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放眼整个南京，此刻唯一可能提供一丝喘息之机，且明面上与蟠龙这等“反叛”势力处于对立面的，唯有执掌南京兵权、以维护稳定为职责的黔国公沐昕一系。
沐姑娘……她屡次出手相助，虽有她自己的目的，但至少目前，她的行动与蟠龙是敌对的。投奔她，是我眼下唯一，也是风险最低的选择。尽管这无异于将自己送入另一个未知的情势，但总好过立刻曝尸街头。
我绕到城西，这里勋贵府邸林立，守卫相对森严，盘查也更严格。黔国公府邸更是重中之重，高墙深院，灯火通明，门前净军肃立，气象森严。我不能从正门求见，那只会立刻暴露行踪，引来无数麻烦。
凭借记忆，我找到国公府后身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这里靠近府内仆役杂院，守卫稍疏。我观察良久，看准巡逻卫士交错的间隙，深吸一口气，强提一口真气，忍着左臂伤口撕裂般的疼痛，手足并用，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高大的府墙。
落入墙内，是一片栽种着竹子的偏僻角落。我伏低身体，感官提升到极致，避开偶尔走过的丫鬟仆役，凭借着对官邸建筑规制的大致了解，向着内院方向潜行。沐姑娘身份尊贵，其居所必然在内院深处。
国公府内曲径回廊，亭台楼阁，远比想象中更为复杂。我如同无头苍蝇般摸索了一阵，险些撞上一队巡夜的家将。正当我藏身在一座假山之后，苦思如何寻找沐姑娘院落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我的耳后响起：
“沈大人，夜闯国公府，可是死罪。”
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猛地转身，软剑已滑至手中，剑尖直指身后！只见一名穿着沐家亲随服饰、面容普通但眼神精悍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身后，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你是谁？”我压低声音，剑尖纹丝不动。
“沐辰。”男子报上姓名，语气无波，“小姐料到大人今夜可能会来，特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沐姑娘竟然料到了！我心中稍定，但警惕未消。“带我去见沐姑娘。”
沐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引路。他显然对府内路径了如指掌，专挑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径行走，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巡逻队伍。片刻后，我们来到一处清幽的独立小院前，院门上悬着一块小匾，上书“听雪”二字。
沐辰在院门前停下，侧身让开：“小姐就在院内，沈大人请自便。”说完，他身影一晃，便隐入了旁边的竹林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小院不大，种着几株梅树，一角有座小小的荷花池，池边设一石桌石凳。正房窗户透着温暖的烛光。
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沐姑娘站在门内，依旧是一身素白常服，未覆面纱，清丽绝俗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表情，有关切，有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你果然来了。”她轻声道，侧身让我进屋，“伤得重吗？”
“皮外伤，无碍。”我走进房内，一股淡淡的、清冷的馨香扑面而来。房间陈设雅致简洁，书架上放着不少典籍，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不像是寻常闺阁，倒像是一位隐士的书房。
“白日之事，我已听闻。”沐姑娘关上门，示意我坐下，自己则从柜中取出一个药箱，“蟠龙如今视你为必得之目标，行事已毫无顾忌，但手脚确是干净，在我的手下回报之后，那条伏击你的巷子里的痕迹，已经被他们消除干净，只留下了东厂番子和那两个守卫的尸体，而他们的人及行动痕迹都无法追寻。”她走到我身边，不由分说地查看我左臂的伤口，动作熟练地清洗、上药、包扎，神情专注。
我没有拒绝，此刻也容不得我矫情。“多谢姑娘再次援手。若非姑娘的人，沈某今日恐已命丧街头。”
“我并非全为你。”沐姑娘包扎好伤口，退开一步，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蟠龙如此猖獗，竟敢在闹市行凶，已严重威胁南京安定，家父绝不会坐视。帮你，也是在遏制他们的气焰。”
她将药箱放回原处，转身看着我，目光锐利：“不过，沈大人，你夜闯我国公府，所求恐怕不止是简单的庇护吧？”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必须坦诚，至少是部分坦诚。“姑娘明鉴。沈某如今已成瓮中之鳖，纪纲不可信，东厂不可依，蟠龙欲杀我而后快。唯有姑娘此处，或有一线生机。沈某别无他求，只望能得一暂时容身之所，查清‘亲王圭’下落，解开自身困局。同时，蟠龙亦是朝廷之敌，若姑娘与沐公爷有用得着沈某之处，沈某愿效绵薄之力。”
我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寻求合作的位置上，既点明了自己的价值（知晓内情、与蟠龙敌对），也表明了愿意配合沐家维护稳定的态度。
沐姑娘沉吟片刻，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你可知道，收留你，对我国公府意味着什么？若是让东厂，或是纪纲知晓……”
“沈某明白其中风险。”我打断她，“沈某会谨守秘密，绝不连累国公府。只需一隅之地暂避风头，追查线索之事，沈某自行负责。”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沐姑娘缓缓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好。你可以留下，但需约法三章。”
“姑娘请讲。”
“第一，你只能待在这‘听雪轩’内，不得随意出入，府中除我与沐辰等少数几人外，无人知你在此。第二，你所需查探之外界消息，可由沐辰代为传递，但不得暴露与国公府的关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若事态发展到危及国公府根本，或有确切证据表明你与蟠龙有染，我会立刻将你交出，绝不姑息。”
这三个条件，尤其是最后一条，冷酷而现实，但也正因如此，显得真实可信。沐家首先要自保，然后才是维护稳定，这一点我完全理解。
“沈某接受。”我郑重应下。
沐姑娘点了点头，神色稍缓：“如此便好。你且在此安心养伤，沐辰会负责你的饮食与联络。至于‘亲王圭’……”她顿了顿，“我也在派人暗中查访，一有消息，会告知于你。如今看来，此物不仅是开启资金的关键，恐怕也与你自身安危息息相关。”
她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蟠龙如此急切地想要除掉我，恐怕不仅仅是怀疑我持有部分信物，更可能与我这“前朝血脉”的身份有关。“亲王圭”或许本身就与建文帝或其亲信有着莫大关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沐辰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响起：“小姐，国公爷回府了，正向这边过来。”
沐昕回来了！我心中一紧。
沐姑娘脸色也是微变，但瞬间恢复镇定，对我快速说道：“你立刻躲到内间密室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她指向书架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机关。
我毫不犹豫，立刻启动机关，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狭小空间。我刚闪身而入，书架便合拢，外面传来了沐昕沉稳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雪儿，这么晚了还未歇息？”沐昕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父亲，女儿在看些杂书，这就准备睡了。”沐姑娘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异常。
“嗯。”沐昕似乎走近了几步，我甚至能透过书架的缝隙，隐约看到他穿着常服的挺拔身影。“今日城中不太平，竟有狂徒当街行凶，死的还是东厂的番子。南京留守诸官，包括为父，皆难辞其咎。陛下不日即将南巡，若届时仍是这般光景，我等有何颜面见君？”
永乐帝要南巡！这也解释了为何沐昕近期大力整肃宫禁和城防，蟠龙也在这个时间点行动颇多也能说明其中厉害，而且这等信息，蟠龙居然也能得知，可见其上位必定是位庙堂重臣....或者世袭勋贵。
“父亲不必过于忧心，南京兵马有父亲坐镇，定然无恙。那些宵小之辈，成不了气候。”沐姑娘安慰道。
“但愿如此。”沐昕叹了口气，“只是这南京城，暗流涌动啊……纪纲，冯让，还有那些阴魂不散的前朝余孽……罢了，不说这些了，你早些歇息，为父再去前厅处理些公文。”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藏在密室内，手心微微出汗。沐昕的到来，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地。皇帝的南巡，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本就汹涌的暗流，必将激起千层浪。而我，必须在这浪涛拍岸之前，找到那决定性的“亲王圭”，否则，无论躲在哪里，最终都难逃覆顶之灾。
书架再次滑开，沐姑娘站在外面，脸色凝重。
“你都听到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
“时间不多了。”她轻声道，仿佛一句谶语。
是的，时间不多了。对于我，对于沐家，对于这南京城的所有势力而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伴随着皇帝的銮驾，悄然逼近。而我，必须在这风暴降临前，抓住那唯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