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又哼了一声，声音像从喉咙底挤出来的。李治良睁眼，看见他嘴唇干裂，眼角有泪渗出来，顺着太阳穴流进耳朵里。
外面风小了，狗叫声早没了影。王皓和史策靠在岩缝另一头睡着了，龙傲天蜷在地上打呼噜，手里还抓着半块馍。
李治良动了动肩膀，疼得倒抽一口气。布条磨破的皮肉粘在衣服上，一扯就出血。他没管，爬过去把外衣盖在雷淞然身上。
雷淞然抖了一下，眼睛没睁，嘴里又嘟囔：“哥……金钗……藏羊圈底下……不能给……”
李治良一巴掌拍在他嘴上：“闭嘴！再瞎说我就把你嘴缝上！”
手刚松开，雷淞然眼泪就下来了，顺着脸往下淌，混着汗和泥。
李治良愣住。这小子从小到大打架偷馍被狼追都没哭过，现在却哭了。
他心口猛地一紧。
“你怕啥？”他压低声音，“有我在呢。”
雷淞然眼皮颤了颤，睁开一条缝，看不清人，只认得声音：“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放屁！”李治良吼他，“你才多大年纪就要死？你还没娶媳妇，没给你娘上坟，没把咱家那群羊赶到南山坡——你敢死试试？”
雷淞然咧了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我……我不跑了……我不追蝴蝶了……我以后听你话……”
“你现在说这些有啥用？”李治良声音发抖，“你要真死了，我一个人回去怎么跟村头老李头交代？他说让我带你看世界，不是让我把你骨头背回去！”
他说着说着，鼻子酸得厉害，眼眶发热。
他不想哭。他从来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可就是扛不住弟弟出事。
小时候雷淞然掉井里，他跳下去捞人，差点淹死；前年冬天下雪封山，雷淞然发烧三天不退，他背着跑了二十里地找郎中，脚趾冻烂了也不撒手。
他知道这弟弟嘴欠、爱惹祸、能吃能睡还能装死，但他也知道，这世上只有他们俩相依为命。
爹娘走得太早，亲戚远得连年都不走。他们守着一口破锅熬野菜汤，谁也没嫌弃谁。
现在雷淞然躺在这儿，腿打着夹，脸烫得像烧红的铁片子，嘴里还在念叨对不起他偷了馍。
李治良终于撑不住了。
他一把抱住雷淞然，脑袋抵在他胸口，眼泪哗一下全出来了。
“你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他哭得直抽气，“咱俩说好一起去看长城的……你说北京烤鸭比野兔还香……你还答应给我洗臭袜子……你说话不算数啊！”
雷淞然抬起左手，手指哆嗦着，慢慢摸到他脸上，擦他眼泪。
“哥……我不死了……我陪你……我以后天天给你洗袜子……顿顿让你先吃馍……”
李治良摇头，抱得更紧：“你不许死……你不许扔下我一个人……你要是敢走，我立马回山沟，跪在祖坟前一头撞死，下去找你算账！”
雷淞然喘了口气，嘴角动了动：“那……那你别哭……我难受……”
李治良抬手抹脸，结果越擦越多。他干脆不擦了，就抱着，一声接一声地哭，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害怕都哭出来。
追兵、陷阱、枪声、火光、血、喊叫……全都压在他肩上。他是最胆小的那个，遇事最先抖，可他也是最不能倒的那个。
因为雷淞然是他带出来的。
要是雷淞然死了，他怎么回去？
村里人会怎么说？他会梦见弟弟半夜敲门要饭吃吗？他会一辈子听着风声都觉得是雷淞然在喊“哥”吗？
不会的。他活不了。
所以他不能让弟弟死。
“听见没有？”他贴着雷淞然耳朵吼，“你必须活着！你要是敢断气，我立马咬舌自尽，咱们黄泉路上一起走！”
雷淞然笑了下，眼睛闭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那……那你少吃点辣……你胃不好……”
李治良一愣，随即哭得更大声：“你都这样了还管我吃不吃辣？你是猪脑子啊！”
雷淞然没再说话，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手也垂了下去。
李治良不敢松手，怕他一松，弟弟就走了。他就这么抱着，膝盖跪在碎石上，肩膀血渗出来，滴在担架板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雷淞然忽然又睁眼，眼神清明了些。
“哥。”他轻声说，“你肩膀烂了。”
李治良低头看，衣服破了个洞，皮肉翻着，血糊了一片。
“没事。”他说，“不疼。”
“骗人。”雷淞然伸手想去碰，够不着，“你疼得脸都白了。”
“我没白。”李治良犟嘴，“我脸色天生就这样。”
雷淞然想抬腿，刚动一下就抽了一口冷气。
“别动！”李治良按住他，“你想干嘛？”
“我想……坐起来。”雷淞然咬牙，“我不想躺着被人抬。”
“你疯了吧？”李治良瞪他，“你腿都快断了还想着走路？”
“我不是累你们。”雷淞然声音发虚，“我是怕……万一我真不行了，至少我能站着走完最后一段路。”
李治良愣住。
他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好久。
然后他慢慢点头：“行。等你能站，我让你站。”
雷淞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黄牙：“那……那你背我时候，能不能别把我摔地上？上次去镇上赶集，你一跤滑进粪坑，我也跟着栽进去……”
“那是地太滑！”李治良红了脸，“又不是我故意的！”
“你就是背不好。”雷淞然笑出声，咳了两下，“下次换龙傲天背我。”
“你敢！”李治良一巴掌拍他脑门，“谁也不能替我背你！你是我的弟弟！”
雷淞然闭上眼，嘴角还挂着笑：“嗯……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李治良把他往怀里搂了搂，低声说：“睡吧。我守着你。”
雷淞然呼吸渐渐均匀，像是睡熟了。
李治良没松手，也不敢睡。他靠着石壁，一只手搭在弟弟胸口，感受着他心跳。
外面天色微微发亮，林子里有鸟叫了两声。
他低头看雷淞然的脸，发现他眉头松开了，不像刚才那么痛苦。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外衣重新拉好，盖住弟弟的脖子。
这时，雷淞然的手突然动了下，抓住他的袖子。
李治良立刻低头：“怎么了？”
雷淞然没睁眼，嘴巴动了动。
李治良把耳朵凑过去。
“哥……”他喃喃地说，“我想吃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