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那幅描绘着水利工程、学校和诊疗所的蓝图,还摊在团部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墨迹里仿佛还带着新翻泥土的生机和对未来那点滚烫的期盼。可现实这记闷棍,来得太快,太狠。
“谛听”拼死送回的情报,不再是之前那种需要分析揣摩的碎片,而是一份份几乎带着血腥气和机油味的、完整得让人心寒的作战部署抄件。送信的交通员,不是一个,而是前后三个,都是伤痕累累,有一个被抬进团部时,只剩下胸口一点微弱的起伏,手指还死死抠着藏匿情报的衣角。
方立功拿着那些浸染了汗渍、血渍的电文纸,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走到楚风面前,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最终,他只是把那一沓沉重的纸张,轻轻放在那张未来蓝图之上。
蓝色的线条,美好的构想,瞬间被代表日军进攻箭头的猩红标记粗暴地覆盖、撕裂。
“日军第四旅团主力,配属战车中队,已完成集结,其先头部队已抵近我东线屏障野狼峪!”
“独立混成第三旅团,自北而下,其前锋已突破我外围游击区,正直扑黑石岭!”
“太原、汾阳机场,日军轰炸机群频繁转场,侦察机每日在我防区上空盘旋,低得能看见驾驶员的狗皮帽子!”
“伪蒙疆骑兵一个团,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我北面来回游弋,切断了好几个村的联系……”
“确认了……鬼子把这次行动,命名为‘秋风扫荡’……他们是要把咱们,连根拔起啊,团座!”
参谋的声音在作战室里回荡,每报出一条,屋子里的空气就凝固一分,温度就下降一度。烟灰缸很快被烟蒂塞满,辛辣的烟雾缭绕不散,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里渗出来的寒意。几个年轻的参谋,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眼神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惊慌,他们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清晰、如此庞大的毁灭性压力。
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不再是模糊的威胁,它们变成了无数把淬毒的钢刀,从东、北两个方向,带着碾碎一切的架势,恶狠狠地插向358团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心脏地带。那蓝色的阴影还在不断蔓延、加粗,仿佛一张死亡的大网,正在迅速收拢。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是王承柱。这炮痴汉子,一拳砸在门框上,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狗日的小鬼子!老子……老子的炮还没喂饱呢,他们就送上门来了!”
他的粗嗓门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却也带来了另一种更直接的恐惧。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地图前,久久未发一言的楚风。
楚风背对着众人,身板挺得笔直,像一棵钉在悬崖边的孤松。他盯着那张被“秋风”计划覆盖的蓝图,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将地图烧穿。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作战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部队紧急集合的哨音和嘈杂脚步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拉紧的弓弦,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终于,楚风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只剩下最纯粹的理智和决断。这种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悸。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摩擦,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清楚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军官脸上扫过,看到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人则努力挺直了腰杆。
“鬼子这次,不是来挠痒痒的,是来要命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口,“他们动员的兵力,超过我们以往遇到的任何一次。他们有坦克,有大炮,有飞机,有数不清的弹药。”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沙盘,手指猛地戳在代表358团核心区域的那个模型上。
“而我们,有什么?”
“我们有刚刚开垦出来,还没捂热乎的土地!”
“有刚刚学会加减乘除,能看懂地图的士兵!”
“有藏在山洞里,像孩子学步一样刚刚能复装子弹的兵工厂!”
“还有……身后成千上万,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的老百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厉色:“告诉我,我们能退吗?!”
“不能!”几个老营长梗着脖子吼道,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没吃饭吗?!”楚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了起来,“我再问一遍,我们能退吗?!”
“不能!!”这一次,吼声齐整了许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没错,不能退!”楚风的眼神锐利如刀,“我们退了,刚刚播下的种子会被碾碎,刚刚建起的家园会被焚毁,信任我们的父老乡亲,会像牲口一样被屠杀!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会变成一场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重新变得冷硬:“所以,没什么好想的了。”
“命令!”他吐出这两个字,整个作战室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军官下意识地立正。
“一线阵地,野狼峪、黑石岭、桃花坳……所有营连,立即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弹药给我堆到战壕里,粮食和水分开储藏!暗哨、游动哨给我放出去五里地!告诉每一个弟兄,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打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也得给我钉在阵地上!谁要是当了软蛋,别怪我楚云飞的枪子不认人!”
“是!”一线指挥官们轰然应诺,眼神里开始燃起战火。
“炮营!王承柱!”
“到!”王承柱像一头被唤醒的雄狮,猛地跨前一步。
“你的炮,老子当宝贝一样养了这么久,现在到亮獠牙的时候了!前出预设阵地,给我把射界内每一寸土地都量清楚了!炮弹金贵,老子要你每一发都落到鬼子的脑门上!打不准,我撤你的职!打光了炮弹,你就抱着炸药包上去当步兵!”
“团座放心!柱子要是打偏一发,您毙了我!”王承柱把胸口拍得砰砰响。
“后勤,医疗保障!”楚风看向方立功和林婉柔。
方立功立刻挺直身体,林婉柔也抿着嘴唇,眼神坚定。
“老方,所有储备物资,立刻向前线输送!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骡马、大车、人扛肩挑,必须保证前线弟兄饿不着肚子,有弹药打!通道给我保持畅通,哪里堵塞,我唯你是问!”
“是!团座!”方立功重重点头,额角已经见汗。
“林医生,”楚风看向林婉柔,语气稍稍放缓,但依旧凝重,“卫生队立刻分散到各预备救护所,药品……省着用。到时候,伤兵会很多……拜托了。”
林婉柔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通讯班!保持与所有阵地、与黑风岭赵黑虎、与八路军独立团李云龙部的联络!线路被炸了就用人跑,人跑不过去就用鸽子!总之,消息不能断!”
“是!”
“还有,”楚风最后补充,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狠辣,“通知辖区内所有村镇,民兵全部动员起来,配合部队,组织乡亲们疏散!老弱妇孺,立刻向深山转移!粮食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连同房屋一起,烧掉!埋掉!决不给鬼子留下一粒米,一口井!”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告诉乡亲们,鬼子的大扫荡来了,想要活命,就别抱任何幻想!想要守住咱们的土地,保住咱们的根,就得跟咱们一起,拿起锄头、柴刀,跟鬼子拼了!我们要让鬼子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从楚风口中倾泻而出,带着斩断一切犹豫和后路的决绝。整个358团的战争机器,发出了沉闷而恐怖的轰鸣,开始以最高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如同瘟疫般从团部蔓延出去,迅速席卷了整个防区。
原本还在田埂上悠闲啄食的麻雀,被骤然响起的尖锐哨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惊得冲天而起。村子里,鸡飞狗跳,人声鼎沸。民兵们敲着锣,嘶哑着嗓子呼喊:“鬼子要来了!快进山!快走啊!”
老人被搀扶着,孩子被抱着、背着,女人们慌乱地收拾着少得可怜的细软和干粮,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舍。有人抱着门框不肯走,哭喊着:“我的家啊!我祖祖辈辈的家啊!”
回应他们的,是民兵和部队人员近乎粗暴的拉扯和吼叫:“命要紧!家没了还能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独轮车吱呀作响,装载着一点点家当和走不动的老人,汇成一股悲凉的人流,沉默而又迅速地涌向那些被视为避难所的深山沟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眼泪和绝望的味道。
道路上,358团的部队在紧急调动。步兵们扛着枪,背着沉重的行囊和弹药箱,跑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年轻而紧绷的脸颊滑落,砸在干涸的土地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皮靴踩踏路面的沉闷声响。骑兵通讯员策马狂奔,马蹄声如擂战鼓,卷起漫天黄尘。辎重队的骡马嘶鸣着,拉着满载弹药和物资的大车,在驭手的鞭子和吆喝声中,艰难前行。整个防区,仿佛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混乱,却又有一种在极度压力下被强行组织起来的、悲壮的秩序。
阵地上,铁锹和镐头与泥土、石块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士兵们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拼命加固着胸墙、交通壕和机枪巢。铁丝网被一层层拉起来,鹿砦被深深埋设。军官们拿着望远镜,一遍遍核对着射界,声嘶力竭地指挥着。空气中,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士兵身上的汗臭,以及刚刚开箱的弹药散发出的、冷冽的金属和火药味——这是战争即将来临前,特有的、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气息。
黑风岭,赵黑虎接到了楚风的命令。他看着纸条上那简短的指示和后面鲜红的印鉴,咧开大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嘿嘿一笑,对身边一群眼神彪悍的弟兄们只说了句:“楚长官发话了,咱们这票‘山大王’,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让鬼子知道知道,这晋西北的地头,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 很快,这些熟悉每一道山梁的游击健儿,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了莽莽群山之中。
八路军独立团那边,李云龙的回复更是直接粗暴,通讯员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学着他那大嗓门,在楚风面前吼道:“楚胖子!让你的人把心放肚子里!你的屁股后面,老子给你守着!他娘的,‘秋风’?老子让他变成‘哭风’!打完这一仗,别忘了请老子喝酒,地瓜烧管够!”
所有能做的部署,都已经下达。所有能调动的力量,都已经开始运转。
楚风再次走出团部,拒绝了孙铭的跟随,独自一人登上了驻地旁那个最高的了望点。晋西北深秋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之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层林尽染的山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和苍凉。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他极目远眺,视线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山峦,看到正在逼近的钢铁洪流,看到那即将被血与火浸染的土地。
他嗅着风中带来的,越来越清晰的、不仅仅是心理作用的硝烟味和金属摩擦的冰冷气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那张被红色箭头覆盖的蓝图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年轻而坚定的面孔,是乡亲们撤离时那惶恐又信任的眼神,是李云龙那混不吝却无比可靠的承诺。
他知道,最残酷的考验,已经来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犹疑和沉重都被压入了眼底最深处,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坚定。他对着那一片即将被战火蹂躏的山河,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到,却又仿佛能传递到每一个角落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呢喃: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