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亲王府，书房。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闷。载沣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梧桐。他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眉宇间积郁着化不开的愁绪与落寞。
曾经的摄政王，如今只是个空有亲王头衔的闲散宗室。权力被亲生儿子毫不留情地收回，身边的心腹也被一一清洗或疏远。这种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并不好受。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身青布长衫的墨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
“王爷，该用药了。”墨云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载沣回过神，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汤药，半晌，才低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他问得含糊，但墨云却明白其所指。“《宪法大纲》已下发各部各省，议论纷纷。鞍山出了第一炉铁，皇上……龙颜大悦。”墨云的回答同样简洁，不带任何倾向。
“宪法……铁水……”载沣喃喃重复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倒是……比他阿玛，比列祖列宗，都要走得远，都要……狠。”
墨云垂手侍立，没有接话。
载沣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墨云：“你上次说，南边那个姓蒋的……没了？”
“是。孙文亲自清理的门户。”
“清理门户……呵呵。”载沣的笑声带着几分凄凉，“他倒是懂得断尾求生。只是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墨云。
墨云依旧面无表情：“王爷多虑了。皇上乃王爷骨血，岂会……”
“骨血？”载沣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天家无父子！你看看他现在做的这些事！哪一桩哪一件，还把朕……还把朕这个皇父放在眼里？！罢黜旧臣，重用汉员，如今还要立什么宪法，限制君权！他这是要自毁长城，要断送我大清的江山社稷！”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药碗也微微颤抖。
墨云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王爷，时移世易。或许……皇上走的，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
“不得不走？”载沣猛地将药碗顿在桌上，汤药溅出，“我看他是被那些汉人、被那些西洋邪说迷了心窍！再让他这么胡闹下去，这祖宗基业，迟早要败在他手里！”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载沣粗重的喘息声。墨云低眉顺眼，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良久，载沣才颓然靠回椅背，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是。”墨云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出书房，墨云穿过几重院落，回到自己那间位于王府角落的僻静小屋。关上门，他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他走到窗边，手指在窗棂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深邃难测。
……
养心殿内，溥仪正在听取徐世昌关于《宪法大纲》反馈意见的初步汇总。
“皇上，各地督抚、各部院回文，大多表示‘拥护圣裁’，‘体察时艰’，然语多含糊，对限制君权、设立责任内阁等核心条款，避而不谈，或委婉提出‘宜缓行’、‘需斟酌’。”徐世昌斟酌着词句汇报。
“宗室那边呢？”溥仪问，小脸上看不出喜怒。
“几位亲王、贝勒，反应尤为激烈。肃亲王（善耆虽被圈禁，但其势力仍在）、礼亲王等联名上奏，言‘祖宗之法不可变’，‘君权神授，岂容僭越’，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这些都在溥仪的预料之中。改革触动的是整个旧既得利益集团的根基，他们不可能不反抗。
“资政院筹备处那边，那些由各省咨议局推选上来的议员，态度如何？”
“回皇上，多数议员对大纲表示欢迎，认为乃‘开明之举’，尤对设立议会、司法独立等条款赞誉有加。然……亦有部分议员，私下议论，认为皇上所定之宪，君权仍重，与真正之君主立宪，尚有差距。”
溥仪点了点头。这才是正常现象。支持者觉得步子不够大，反对者觉得步子太大。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两者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强行将改革推进下去。
“将所有意见汇总，交由……孙文、张之洞、还有你，牵头组织一个‘宪政筹备委员会’，详细研讨，拿出最终修改稿，再行颁布！”溥仪做出了决定。他要将孙文更进一步地推向前台，既是利用其声望和理念，也是将其与改革深度绑定。
“臣遵旨。”徐世昌心中暗叹，皇上这是要将孙文彻底架在火上烤啊。不过，这确实是推进改革、分化敌人的妙棋。
处理完宪政事宜，溥仪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醇亲王近日身体如何？”
小德张连忙回道：“回皇上，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听闻近日颇喜独处，少见外客。”
“嗯。”溥仪不再多问，心中那根关于飞鸟和载沣的弦，却绷得更紧了。独处？少见外客？是真的心灰意冷，还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这宫廷内外，看似他乾纲独断，实则步步惊心。科技的爬坡需要时间，政治的博弈更是耗神费力。
“告诉赵铁柱，‘铁牛丙型’的样车，朕要尽快看到实车！”他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能握在手中的力量，来驱散这些萦绕不去的阴谋气息。
“嗻！”
明处的改革在艰难推进，暗处的潜流也在悄然涌动。这个庞大的帝国，正处在蜕变前夜最混沌、也最危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