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女子空洞的声音，却夜夜在梦里响起。
如同无尽的诅咒一般。
杨戬声音缓缓，却逐渐低沉。
“……那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她。”
他停顿片刻，像是喉咙被什么堵住。
“她被困在华山深处，身上被符文枷锁一层层压着。”
杨戬的指节轻轻收紧。
明明只是回忆，掌心却渗出一丝薄汗。
“见到我来，她也没有抬眼，只是一遍又一遍，机械地念‘我错了，不该下凡，不该与凡人结合……皆是孽种……该死……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他睫毛微颤，指节泛白。
“我几乎要……当场去劈开那些锁链。”
他声音到此，却戛然而止。
孙悟空不知怎么开口接话。
杨戬阖了阖眼。
再次抬眸，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漠。
他把所有情绪重新压入冷硬的外壳中。
“后来，我离开了。”
仅此四字，冰冷而决绝。
殿中一时寂静。
孙悟空靠在桌边，眼睛一直盯着他。
孙悟空的眸子金亮，里面闪过一瞬的惊讶与怜惜，可转眼就被吊儿郎当的笑意盖过去。
良久。
它托着腮帮，慢悠悠地开口。
“……原来你这冷脸真君，竟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语气轻快，像是调侃。
却无半分讥讽。
杨戬微微一怔，黑眸侧眸望它一瞬。
恍然间心口竟无端一动，仿佛刚才所有的阴影，被这一声轻笑拨散几分。
他没有表露任何异样，只收回眼神，嗓音依旧冷沉。
“你这嘴，损起人来倒是不客气。”
“嘿嘿。”
孙悟空嘿嘿一笑，手里转着半根竹签，漫不经心地答。
“俺要是客气了，真君可就真成个闷葫芦了，俺可不想成天陪个冰块脸呆在一起，那多无趣。”
话虽轻佻。
可空气里压抑的沉闷，已被它冲散不少。
孙悟空却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冷脸真君虽然嘴上不说。
可怕是早被那段旧事，生生压得透不过气了。
夜色深沉。
真君殿中烛火摇曳，静得只剩火苗的噼啪声。
孙悟空斜靠在案几上，金眼一眯，慢悠悠地敲了敲生死簿。
“听了真君昔日的那一堆事，俺倒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杨戬目光微动，低沉的嗓音透着冷意。
“何处？”
孙悟空抿唇一笑，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一字一顿道。
“你是二郎神，你妹子是三圣母，你们这俩名号听着像是一套。可细想一下，天庭那么大，谁的名号如同你们这般？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包括俺这齐天平妖大圣……唯独你们兄妹，封号以排行命名，活像凭空掉下似的。”
“……”
“俺好奇这事很久了，这不，如今你身上的谜还没解开，就冒出了‘三太子’这么个名号，这么说来，莫非……哪吒也有什么兄弟姐妹？”
话音落下，空气霎时凝固。
杨戬黑眸一深，定定看向孙悟空。
“看俺干嘛？真君莫非没有这么想过？”
闻言，杨戬指尖在案几上顿了顿。
他眉宇重新覆上一层冷冽，嗓音淡淡。
“我……未曾想过。”
他像是硬生生把所有的波澜压在心底，不肯泄露分毫。
孙悟空却盯紧了他，火眼金睛在烛火下闪着光。
它冷哼一声。
“哼，俺才不信你这么深的心思会想不到这些，你不想讲就罢了。”
说着，它把生死簿拉到面前，翻开泛黄的册页，往回一页一页地查。
几十年……
几百年……
再往前。
名字一行行闪过。
凡人、妖怪、修道成仙的，皆有记载，密密麻麻。
“先前没见过生死簿，不晓得这凡人修成仙后名字到底会不会从上面抹去，可如今看来确是不会。”
“何以断言？”
孙悟空指向生死簿的某一处，示意杨戬看过来。
“你瞧啊，这生死簿上几百年来、甚至是上千年的记载都十分详细，大到什么凡人寿终正寝，何时修道登仙，小到连隔壁村王老头何时用餐、城隍庙扫地的痔疮何时犯了都有……不过你说，这上面会不会有你的名字？”
杨戬眸子一顿，定定看向孙悟空。
“有没有，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罢了，逗你这冷脸没什么意思。俺刚刚看了，这上面没有你二郎神杨戬的名字，想必三圣母的更是不会有。”
孙悟空笑嘻嘻的又翻到某一页。
它手指在簿页上嗒嗒点着，指节清脆，嗓音里却透出几分掩不住的凝重。
“要说你们俩本就不是凡人，查不着也算合理，可李靖、哪吒可不一样，世人皆知那两位明明是凡人出身，而这生死簿也确实有凡人成神之前的记载，偏偏簿子里连他们半个字都没有，这就稀奇了。”
话音刚落。
案几上的烛火噼啪一炸。
照得它睫毛颤动，映出两道极亮的光。
杨戬静静抬眼，漆黑的眸子沉沉，却什么也没说。
孙悟空干脆把簿子一推，双手抱胸，笑容又挂回来，却多了几分锋利。
“况且哪吒又叫三太子，依俺看这名头绝不可能是随口叫的。三圣母为’三‘，上头便有你这个二哥，那么哪吒既然有‘三’，上头必定也得有兄姐。可这阵子咱找遍凡间，问过众妖，谁提过李靖家哪吒以外的孩子？”
它说着，轻轻啧了一声，眸光微微一寒。
“若说李靖父子成神之前未在生死簿记载为疑点之一，那么这便是第二个疑点。三太子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罢？既然簿上没有，呵……那不就是有人刻意抹掉么。”
“……”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要抹掉？何人要抹掉？那人想掩盖的究竟是李靖父子，还是……’不曾存在‘的另外的孩子？”
烛火跳得更快。
空气变得厚重。
杨戬负手立在案前，青衫半敞，风从半开的窗掠过，卷起一缕黑金纹袖。
他看着窗外色冷冷夜色，一双冷冽的黑眸没有半分情绪。
孙悟空盯着他看，忽然换了个话题，唇角一挑，坏笑爬上来。
“说到这儿……俺倒有个更大的疑问。”
杨戬缓缓抬眸，深色的眼里像海水一动不动。
“你呢？”
孙悟空歪着脑袋，金色眼睛里闪着狡黠与一丝挑衅。
“你到底是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