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对着那面模糊的银镜匣发怔时，雨柔正在景仁宫的后院，看着几个小宫女擦洗青石板。其中一个生手笨手笨脚，水桶晃了晃，半桶水泼在地上，在石板上洇出一大片水渍。
“毛手毛脚的！”管事嬷嬷厉声呵斥，手里的藤条扬了扬，“这石板是陛下常走的路，擦不干净仔洗你的皮！”
那小宫女吓得一哆嗦，慌忙跪在地上，用袖子去擦水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雨柔站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宫那年，也是这样跪在青石板上，擦一块被皇子的马靴踩脏的地砖。那时她才十四岁，刚从江南选入宫，连宫里的规矩都记不全，只知道做错事就要罚。
那天的日头和今天一样烈，青石板被晒得滚烫，她的膝盖跪得通红，袖子擦破了，地砖却还是留着淡淡的泥痕。管事嬷嬷的藤条落在背上，疼得她咬着牙不敢出声，只觉得那片水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罢了。”雨柔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让她起来吧，我来教她。”
管事嬷嬷愣了愣，连忙应道：“是，昭仪娘娘。”
雨柔走到那小宫女身边，弯腰拿起她手里的抹布，在水里浸了浸，拧到半干，然后顺着石板的纹路，一下下细细擦拭。她的动作不快，却很稳，水渍在她手下渐渐淡去，露出石板原本的青灰色。
“擦石板和做人一样，”雨柔头也不抬，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急了没用，得顺着纹路来。你越想快点擦干净，越容易留下痕迹。”
小宫女愣愣地看着她，忘了哭。她总听宫里的人说，柔昭仪是个厉害角色，手段硬，心思深，却没料到她会亲手教一个小宫女擦地。
雨柔擦完最后一下，直起身，将抹布递给小宫女：“试试。”
小宫女接过抹布，学着她的样子，慢慢擦着剩下的水渍。这一次，水渍果然干净多了。
“谢……谢娘娘。”她低着头，声音还有些发颤。
雨柔没说话，转身往廊下走。阳光照在她的宫装上，紫色的裙摆泛着柔光，和当年那个穿着青绿色宫女服的少女，判若两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跪在青石板上的滋味，擦不掉的水渍有多烫，这些都刻在骨子里，从未忘过。
回到正殿，贴身宫女端来冰镇的酸梅汤：“娘娘，刚从御膳房取来的，加了您爱吃的桂花。”
雨柔接过汤碗，却没喝，只是看着碗里的冰块慢慢融化。她想起念安今日来请安时的样子，眼神清澈，带着股不谙世事的纯良。那样的眼神，她也曾有过，就在刚入宫，还会为擦不干净地砖而掉眼泪的时候。
可这宫里，纯良是最没用的东西。就像那片擦不掉的水渍，你不把它磨平，它就会成为别人踩你的借口。
“去打听下，那舞姬今日在太后宫里说了些什么。”雨柔放下汤碗，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是。”宫女应声退下。
雨柔走到窗前，看着后院里那个还在擦地的小宫女。她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比刚才稳多了。阳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竟有几分像当年的自己。
只是，当年的自己，身边没有一个肯教她擦地的“娘娘”。她的每一步，都是在藤条的抽打、旁人的冷眼里，一点点磨出来的。
青石板上的水渍终于干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不细看几乎看不见。就像她心里那些陈年的伤口，结了痂，看似好了，却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雨柔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对那舞姬的提防，对念安的“好意”，说到底，都是怕重蹈覆辙——怕有人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从阶下爬上来，抢走本就属于她的东西；更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跌回那个跪在青石板上擦水渍的位置。
这宫里的路，她走得太不容易了。每一步都踩着碎玻璃，怎么敢不谨慎？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落在刚擦干净的青石板上。小宫女连忙跑过去捡，动作快了些，又差点摔倒。
雨柔看着，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写在帕子上的一句话：“石板要擦净，人心要藏好。”
如今，石板擦净了，人心，也藏得够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