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特罗莫号的餐厅与其说是个社交场所，不如说是一个燃料加注站。空气中永远飘浮着一股合成蛋白质加热后产生的、类似于湿纸板的怪味，混合着金属和消毒液的气息。灯光是惨白色的，毫无温度，照在不锈钢桌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四壁单调的金属板，让人感觉像是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消化的金属胃袋里。
靡思给自己倒了一杯颜色像琥珀的合成威士忌，辛辣的酒精气味立刻钻入鼻腔。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只想让这人造的暖意驱散一些心头的寒冷。
餐厅的另一头，工程师帕克和布雷特正坐在一起。他们是这艘船的“内脏”，负责维持这头钢铁巨兽的运转，也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它的衰老和疲惫。
“……妈的，又是这玩意儿。”帕克用叉子戳着餐盘里一坨灰色的、正在微微颤抖的凝胶状物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我敢打赌，这东西的蛋白质来源绝对和蟑螂脱不了干系。”
“得了吧，帕克。有得吃就不错了。”布雷特灌了一大口咖啡，声音里带着宿命般的疲惫，“你还指望公司那帮吸血鬼会给咱们配真正的牛排？他们恨不得我们直接进行光合作用。”
“奖金，布雷特，想想奖金。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完成这次拖运，我们每个人都能拿到全额奖金。双份！”帕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那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
“哈，奖金。”布雷特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嘲讽的笑，“你真信？每次都这么说。上次在‘忒修斯五号’上，他们是怎么说的？‘系统故障导致数据丢失’，然后我们的奖金就只剩下一半了。狗屁的系统故障，我看是他们会计部门的计算器出了‘故障’。”
靡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这些抱怨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在这艘船上，抱怨就像循环空气一样，是维生系统的一部分。但今天，这些话语钻进耳朵里，却带上了别样的重量。
帕克烦躁地将那坨灰色凝胶推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
“不止是奖金，布雷特。你没觉得这次航行有点不对劲吗？”
“怎么不对劲？不就是拖着二十万吨矿石回地球，一趟无聊到能让人长出苔藓的旅程。”
“航线。”帕克说出了那个词，“我们偏离了标准航线。我昨天检查引擎冷却系统的时候，顺便看了导航日志。我们正在朝着泽塔网罟座飞去，那地方……鸟不拉屎，什么都没有。根本不是回地球的路。”
布雷特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倦怠被一丝警觉取代。“你确定？”
“我拿我的那份奖金打赌。”帕克说，“而且，‘圣母’的权限也被修改了。很多基础导航数据，我们现在都查不到了。只有船长和……上面那帮穿西装的能看。”
他们的谈话因为靡思的走近而中断了。帕克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那种工人阶级的粗犷线条柔和了一些。
“嘿，靡思。睡不着？”
布雷特也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有点。”靡思回答，她端着酒杯，目光在他们两人的餐盘上扫过，“看来今晚的菜单也不怎么样。”
“何止不怎么样，”帕克哼了一声，“简直是在侮辱我的味蕾。要来点吗？这玩意儿也许能当强力胶用。”他指了指那坨灰色凝胶。
靡思唇边露出小小的酒窝，摇了摇头。“不了，谢谢。我还是喝我的这个吧。”她举了举杯子，“至少我知道它的成分是什么。”
她的出现让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某种不安的因子。布雷特把目光从靡思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帕克脸上，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航线的事……也许只是‘圣母’的计算出了点小问题。”他这么说，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圣母’从不出错。”帕克一字一句地说道，“出错的永远是人，或者是……公司的命令。”
这句话像一块冰，掉进了餐厅死寂的空气里。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那惨白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凝重。靡思桃花眼里的那点微光，似乎也被这冰冷的现实给冻结了。她知道，船长达拉斯让她保密的事情，和帕克发现的航线偏离，这两件事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而这个联系的背后，是韦兰-尤坦尼公司那双看不见的手。
“公司让我们去哪，我们就得去哪，帕克。”最终，是布雷特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像是在对自己，也在对所有人说，“我们只是开船的，不是吗？拿钱办事而已。就算前面是地狱，只要公司付了钱，我们也得把船开过去。”
他说完，将杯里最后一点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
“我得去检查一下三号引擎的压力阀了。那老家伙最近脾气不太好。”
帕克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靡思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靡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那股灼热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股从心底升起的、越来越浓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