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滚鞍下马，嗓音劈裂如砂石相磨：“北面三十里发现西戎游骑，正扑粮道！”
林昭未动，只将手中那张无字画纸轻轻放下。他盯着案上摊开的甘州地志，目光落在城南一片标注“旧渠淤塞，土荒无人耕”的狭长地带。烛火映着他眉心一道浅痕，像是刻上去的。
“传留守校尉，立刻到议事帐。”
半个时辰后，五名校尉立于帐中，甲胄陈旧，神情各异。一人抱臂冷笑，一人低头搓手，其余皆默然。林昭不坐主位，只取来一卷泛黄账册，置于中央木案。
“这是近三年军粮调拨记录。”他翻开一页，“去年冬，户部拨粮三千石，实入仓者不足千石。途中损耗？还是被人截了？”
无人应声。
他又取出商户助饷名录副本，展开在众人眼前。“京中百姓捐银八千两，麻布四百匹，骡马六十头。他们不怕亏，怕的是边墙塌了，家门不保。可我们呢？守在这儿的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御敌？”
一名老校尉抬起头：“大人说得痛快。可咱们日日守烽燧、巡边界，哪有余力去种地？若真开了荒，敌人趁机攻来，谁担得起这罪？”
林昭点头：“你说得是。所以我不是要你们放下刀枪去扶犁，而是要把刀和犁合在一起。”
他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地图前，手指划过城南那片荒地：“此地临古河渠，土质尚存水分，若疏通旧道，引水入田，百亩可垦。我已查过汉唐旧制，屯田之兵，闲时耕作，战时执戈。收成归营，朝廷不必远运一粒米，将士也能吃饱肚子。”
帐内静了片刻。
“谁带头？”另一人问。
“我。”林昭答得干脆，“明日辰时，我在南门外等你们。谁愿去看看这块地能不能活人，就来。”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南门已聚起数十名士卒。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也有人悄悄揣了铁锹。林昭早已到了。他脱去外袍，挽起裤脚，手持一根木杖，在荒地边缘来回丈量。泥土干结，踩上去硬如砖石。
他弯腰抓了一把土，搓碎嗅了嗅，回头对身后众人道：“这土还能养人。只要肯流汗，就不怕它不长东西。”
说罢，他接过一把锄头，狠狠砸进地里。尘土飞扬，第一道沟壑被翻了出来。
起初三日，响应者寥寥。多数人仍守岗位，只派几个老兵远远看着。直到第四天，一名曾投书“军情直递”箱的老卒拄拐而来，默默站在田头。林昭看见他，停下动作，走过去问：“您来做什么？”
老卒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农具图样：“这是我儿子留下的。他在黑山口战死前，最爱捣鼓这些……他说，打仗的人也该懂种地。”
林昭接过图纸，看了许久，然后大声道：“今日起，凡献耕作经验者，记功半等；所提建议若实用，再加半等。功劳不只在战场上，也在田里。”
消息传开，参与之人渐多。有人带来自制木犁，有人试用旧锅片做铲。林昭命人设簿登记，每日清点进度，并宣布实行“耕战双考”——垦荒与操演并重，两项皆优者，月终授粮奖赏。
然而半月之后，问题浮现。白日劳作耗力甚巨，晚间训练时士卒疲惫不堪，队列松散，箭阵屡屡出错。一名小校当众摔弓：“天天挖土，人都累垮了，还怎么打仗？”
当晚，林昭召集各队首领，提出新制：晨起操练两个时辰，午前垦荒，午后休整，暮时再演阵一个半时辰。每五日轮休一日，由他亲自巡查各段田亩与训练场。
自此，甘州军营作息为之一变。清晨号角吹响，士卒先在校场跑圈、习刀、射靶；日中烈阳下，分组翻土、播种、掘渠；傍晚鼓声再起，全营集结演练骑兵冲阵与步卒方盾配合。
林昭每日必至田间校场，有时亲自示范耕法，有时蹲在沟边看水流是否顺畅。他的灰布短褐沾满泥点，指甲缝里嵌着黑土，却始终未曾离开。
某夜，他带人勘测引水路线，发现一段旧渠被乱石堵死。众人正欲绕行，一名年轻士卒忽然道：“大人，不如炸开它。”
林昭看向他：“用什么炸？”
“火药包。工部发下来的废品，说是哑火的，堆在库房角落。”
林昭沉吟片刻，命人取来十枚。次日清晨，在远离营地的一处断口试爆。轰然一声，碎石飞溅，积年淤塞豁然贯通。清水顺着新开的沟道缓缓流入干涸的田地。
消息迅速传遍全营。越来越多士卒主动报名参与水利修筑。老兵们也开始传授经验：何时下种耐旱，如何轮作保肥。伙房炊烟日渐浓密，稀粥变成了粗米饭，偶尔还能见一点菜叶浮在汤面。
与此同时，抚恤登记重新启动。林昭命人逐户核实阵亡将士名单，将三十七人姓名刻于木牌，立于营中祭台。每一笔抚恤申领文书，均由他亲批转送兵部，并附言：“此非恩赐，乃国家欠债。”
人心渐稳。
这一日黄昏，林昭立于新开垦的田埂之上。脚下土地已翻整如毯，麦苗初露青芽，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百余名士卒收工归营，虽满脸倦意，步伐却比往日整齐。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饭香飘散在空气中。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把嫩绿青苗，忽而转身，大步走向校场。
靶场边上，几名士卒正在练习拉弓。动作生疏，力道不足。
林昭取过一张硬弓，搭箭上弦，屏息凝神。弓开如满月，箭出似流星，正中百步外红心。
他收回弓，扫视众人：“粮有了，兵也该利了。”
话音未落，远处哨塔传来急促锣响。一名了望卒高喊：“东面沙丘有动静！尘头扬起，方向正朝我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