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那一声惊雷般的炮响,在黎明前寂静的天地间,传得极远。
耿璇站在鸭绿江北岸的一处高地上。
他手里捏着那枚单筒望远镜,镜筒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湿滑。他没那个闲工夫去擦,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南边那一小片天空。
突然,在那里,一点橘红色的光亮猛地窜了起来。
那一刻,就像是有谁在墨黑的天幕上烫了个洞。那光点越升越高,然后在最高处炸开,绽放成一朵大红色的烟花,哪怕是在还没完全散去的晨雾里,也显得刺眼无比。
信号弹。
“左勾拳,打出去了。”
耿璇把望远镜一收,嘴角勾起一丝让身边那个把总毛骨悚然的笑意,“陈祖义那个海盗头子动手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身后那条长长的战壕。
那里,一百多门被仔细伪装过的火炮,还盖着那层破破烂烂的渔网和树枝。边上的炮手们,这几天早就憋得眼珠子都绿了,手里捏着火把,像是要把木柄捏碎似的。
这几天,他们过得是真憋屈。
被对面那帮高丽棒子指着鼻子骂,看着人家在江边可以光着屁股撒尿,自己这边还得装出一副“哎呀我好怕怕我们要撤了”的怂样。
对于这帮跟着蓝大帅在辽东横着走的骄兵悍将来说,这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传令。”
耿璇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那层遮羞布给老子掀了!所有炮位,早就标好的诸元,给我把炮膛子打红为止!”
“轰!”
“轰!轰!轰!”
不需要太多的动员。
在那第一声命令下去的同时,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炮兵们,几乎是用一种恶狼扑食般的动作,扯掉了炮衣。
火把点上了引信。
那上百个黑洞洞的炮口,就像是一群在黑暗中苏醒的怪兽,瞬间喷吐出了复仇的火舌。
这种场面,对于鸭绿江南岸的那些朝鲜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此时此刻。
义州城外的朝鲜大营里,还是一片祥和。
朝鲜主帅李芳远(此时为靖安君,统兵大将)的心腹大将朴将军,正披着件绸缎袍子,站在江边的一座哨楼上刷牙。
他手里拿着个柳枝条,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问身边的副官:“我看这天色,今儿又是个大晴天啊。对面那些明军,还是那个怂样?”
副官赔着笑脸:“回将军,还是老样子。听说昨晚还有不少明军偷偷摸摸地想逃跑呢。我看那,都不用咱们打过去,再耗个三五天,这帮辽东兵就得自个儿散了。”
朴将军得意地吐了口唾沫,正要说话。
突然,他觉得脚下的哨楼猛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那种仿佛要把天灵盖掀开的巨大轰鸣声,才后知后觉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什么声……”
他那个音字还没出口。
一发实心铁弹,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拳头,带着那种特有的、令人绝望的呼啸声,狠狠地砸在了哨楼的柱子上。
“咔嚓!”
那根合抱粗的木柱子,就像是一根脆弱的筷子,直接被崩断了。
朴将军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身子一轻,然后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下面的泥地里,摔得七荤八素,牙都磕掉了两颗。
“敌袭!敌袭!”
营地里瞬间炸了锅。
原本那些还在睡懒觉、或者是慢吞吞收拾东西的朝鲜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炮火打懵了。
这根本不是他们认知里的那种“火炮”。
在他们的印象里,火炮也就是那种打个几十步远、听个响吓唬人的玩意。但现在,从对岸飞过来的那些东西,打得又远又准,关键是那密度……简直是在下铁雨!
“轰隆!”
一枚开花弹落在了江边那个朝鲜人最喜欢聚集嘲讽的空地上。
那几个刚才还在解裤腰带的朝鲜兵,瞬间就被爆炸的气浪撕碎了。血肉混着泥土,溅得满地都是。
那道平时被他们引以为傲的木栅栏,在这恐怖的火力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炮弹落下,木屑纷飞。
那些用来防箭的塔楼一个接一个被点名,不是被炸塌就是被点燃。
“大帅有令!一刻钟后延伸射击!”
北岸的耿璇,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他甚至没有下令让步兵现在就冲锋。
他就是要炸。
就是要用这种绝对的火力优势,先把这帮高丽棒子的胆给炸破了,把他们的脊梁骨给炸断了。
“神机营何在?”耿璇回头喊了一声。
“在!”
一群身穿崭新鸳鸯战袄,背后却没有背弓箭,而是背着一种奇怪长管火枪的士兵,齐刷刷地站了出来。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那把“镇北式”遂发枪。
这是辽东军工司这几个月加班加点的成果。不用火绳,不用一直吹火折子,扣动扳机就能打。射程比弓箭远,威力能穿透一般的皮甲。
“登船!”
耿璇指着江边那些早就藏好的小舟,“炮声一停,你们就是第一波。记住了,大帅说了,今天是教他们做人,不用省弹药!”
“得令!”
炮火整整洗地了一刻钟。
当义州城外的朝鲜防线已经被炸得连个完整的掩体都找不出来的时候,炮声终于稀疏了下来,变成了向纵深延伸的拦阻射击。
这时候,朝鲜人终于稍微回过点神来。
那个摔得满脸是血的朴将军,被亲兵从废墟里挖出来,他吐着血沫子,挥舞着战刀,歇斯底里地喊:“弓箭手!弓箭手死哪去了!给我在滩头列阵!他们要过江了!射死他们!”
不得不说,这支朝鲜军里还是有些人有点血性的。
在将官的皮鞭和喝骂声中,几千名朝鲜弓箭手狼狈地从后方涌上来,试图在已经被炸得坑坑洼洼的滩头重新组织防线。
他们手里拿着那种稍显短小的角弓,哆哆嗦嗦地对着江面上。
此时,无数艘小舟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北岸的芦苇荡。
每艘船的船头,都站着三排神机营的士兵。
“放箭!快放箭!”
朴将军嘶吼着。
几千只羽箭稀稀拉拉地射了出去。但在百步开外的距离上,这些箭大多软绵绵地掉进了江里,只有极少数插在了船帮上。
而船上的辽东军,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距离八十步。
这是这个时代火绳枪都难以精准命中的距离,更是弓箭威力的极限边缘。
但对于线膛遂发枪来说,这是最佳的猎杀距离。
“第一排……举枪!”
船头的一名百户,冷静得像是在自家后院练兵。他高举战刀,声音洪亮。
“哗啦!”
整齐划一的举枪动作。
那黑洞洞的枪口,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冷光。
岸上的朝鲜弓箭手们愣住了。这么远?他们要干什么?
“放!”
“砰砰砰砰砰!!!”
一阵如同爆豆般密集的枪声,在江面上骤然炸响。白色的硝烟瞬间腾起,遮住了半个江面。
但这并不影响子弹的飞行。
那种被线膛加速过的铅弹,带着死亡的旋转,精准地钻进了岸上那些正在张弓搭箭的朝鲜兵的身体里。
“噗!噗!噗!”
那是铅弹撕裂劣质皮甲、钻入肉体的声音。
站在最前排的那几百名朝鲜弓箭手,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巨大镰刀横着挥过一样,齐刷刷地向后倒去。
还没等后面的人反应过来。
“第二排……上!”
刚才开枪的第一排士兵已经在熟练地蹲下装填,第二排士兵立刻补位上前。
“放!”
又是一阵爆豆声。
岸上的朝鲜军彻底被打懵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法。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屠杀!弓箭还没拉开,这边人就倒了一片。而且那枪声连绵不绝,根本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恐惧。
一种比刚才被火炮轰击还要深沉的恐惧,瞬间抓住了所有朝鲜士兵的心脏。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于这种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力量的绝望。
“妖怪……那是妖法!”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原本还勉强维持的滩头防线,就像是沙子堆的一样,轰然崩塌了。
那些平时欺负百姓耀武扬威的朝鲜兵,此刻为了不成为下一个枪靶子,那是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扔下弓箭转身就跑。
朴将军砍倒了两个逃兵,试图阻止溃败,但根本没人听他的。
甚至连他身边的亲兵,都在这种恐怖的火力面前两腿发软。
“跑啊!那是天雷!”
“明军会妖术!”
溃败的浪潮瞬间卷走了朴将军最后一点理智。
而江面上,那些小舟已经冲上了滩头。
神机营的士兵们并没有像传统明军那样一窝蜂地冲锋,而是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窒息的三段击阵型,踩着脚下的淤泥和尸体,像一堵会移动的火墙,不紧不慢地向岸上推进。
每前进一步,枪声就响一次。
每响一次,岸上就要倒下一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