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终于停歇，但建康城的寒意却深入骨髓。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而一场足以撕裂整个江东的风暴，正在这黑暗中疯狂酝酿。
冰冷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薄冰，芦苇荡在寒风中发出簌簌的哀鸣。司马德文蜷缩在一个浅洼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那点微弱的灯火信号如同幻觉，再未出现。希望破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他意识模糊之际，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然贴近。不是北府军的制式铠甲，也非江湖人士的打扮，动作却异常矫健专业。一人捂住他的嘴，另一人迅速用黑布套住他的头，动作干净利落，不容丝毫反抗。
“唔…你们是…”司马德文徒劳地挣扎着，声音被闷在黑布里。
“殿下莫慌，奉江北苻大将军之命，特来接应。”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却无多少恭敬，反而带着一丝冰冷的完成任务式的漠然。
司马德文心中一惊，随即又是一丝死里逃生的狂喜，但更多的是一种落入更大未知的惶恐。他感觉自己被迅速拖拽着移动，似乎上了一艘小船，在冰冷的江水中颠簸滑行。
然而，这些“接应者”并未直接将他送往北岸。在江心一处预先约定的隐秘地点，他被转移到另一艘船上。为首的“绣衣”头目仔细检查了他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绫包裹的方正之物，塞入他怀中。
“此乃传国玉玺（仿造得极为逼真），殿下务必收好。见到苻大将军，此物便是您和晋室正统的象征。”头目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交代一件寻常物品。
司马德文下意识地抱住那沉甸甸的包裹，浑身剧震！传国玉玺？！这东西怎会…他瞬间明白了，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被用来点燃最后战火的棋子！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绣衣”头目不再多言，挥手示意。小船调转方向，并非驶向北岸寿春，而是向着下游更远处的秦军另一处隐蔽水寨快速驶去。他们的任务，不是护送，而是“投放”。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只信鸽从江中不同的地点扑棱着翅膀飞起，携带着精心编造的消息，射向建康和寿春两个方向。消息内容惊人一致：琅琊王司马德文携传国玉玺，于某某江段成功渡江，投奔大秦！
天刚蒙蒙亮，司马德文失踪及“携玺北逃”的消息，就如同炸雷般劈进了楚王府！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痴傻皇帝和一个懦弱王爷都看不住！”刘裕的怒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他一把将手中的报告撕得粉碎，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司马德文跑了不算，竟然还带走了象征天命正统的传国玉玺（他并未怀疑真假）！这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更是给了江北苻坚一个天大的出兵借口！
“查！给我查！昨夜谁当值？所有相关守卫，全部拿下，就地正法！台宫内外，所有宦官、宫女，严刑拷问！”刘裕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还有那些士族！定是他们暗中勾结，助其出逃！尤其是王、谢两家！”
“德舆，息怒！”何无忌强忍着心惊，急忙劝道，“此刻需冷静！玉玺之事尚未证实，或许是江北反间计！若贸然对高门动刀，江东必乱啊！”
“反间计？！”刘裕猛地揪住何无忌的衣襟，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人都跑了！玉玺也没了！还有什么计？！等到苻坚打着‘奉玺讨逆’的旗号过江，一切都晚了！”他一把推开何无忌，厉声吼道：“刘毅！”
“末将在！”
“着你率精锐，即刻包围乌衣巷！所有王氏、谢氏子弟，全部拘押候审！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孟昶！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按名单抓人，凡与司马宗室过往密切者，一律下狱！”
“还有！立刻以朝廷名义发布海捕文书，通缉司马德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死的更好！”
一连串杀气腾腾、近乎疯狂的命令下达下去。建康城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怖之中。北府军士兵如狼似虎地冲入各大士族府邸，哭喊声、呵斥声、打砸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鲜血，终于不可避免地染红了建康的街道和台城的石阶。
刘裕的理智，在传国玉玺丢失的巨大刺激和江北的巨大压力下，终于被狂怒和猜忌所淹没。他选择了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来应对，却也正一步步踏入了苻坚和苻朗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最深处。
江北，寿春大营。
苻朗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绣衣”的成功信号和建康剧烈动荡的消息。
“司马德文及‘玉玺’已安然抵达下游水寨。”
“刘裕狂怒，已派兵包围乌衣巷，大肆抓捕士族，建康城内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苻朗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平日的沉稳：“好！天赐良机！刘裕自毁长城，江东人心尽失矣！”
他快步走出大帐，对早已等候在外的诸将厉声道：“擂鼓！聚将！”
咚咚咚——！
低沉而急促的战鼓声瞬间响彻整个寿春大营，如同巨兽苏醒的心跳。所有将领，无论职级，立刻放下手中一切，顶盔掼甲，飞奔至中军大帐前。
苻朗顶盔贯甲，立于点将台上，寒风卷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肃立的苻晖、雷恶地、张蚝、韩延 等一众悍将。
“诸位将军！”苻朗的声音灌注内力，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晋室无道，权臣刘裕，弑君（谣传）窃国，屠戮忠良，迫害士民，人神共愤！今琅琊王德文殿下，携天命正统之象征，泣血来投，乞师讨逆！”
他高举一份檄文：“陛下有旨！令我大军即刻南渡，吊民伐罪，廓清寰宇，复晋室之正统，拯万民于水火！”
“雷恶地！”
“末将在！”雷恶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命你率水师主力为前驱，扫清江面障碍，掩护大军渡江！”
“得令！”
“韩延！”
“末将在！”韩延眼中战意熊熊。
“命你率跳荡死士及先锋精锐，首批登陆，抢占滩头，建立阵地，遇敌必歼！”
“得令！”
“苻晖、张蚝！”
“末将在！”
“命你二人各率本部精骑，待先锋站稳脚跟，即刻渡江，向两翼展开，迂回包抄，切断建康与外联系，直捣其腹地！”
“得令！”
“其余诸将，随本都督中军前进！此战，有进无退，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数万将士的怒吼声震天动地，士气高昂到了极点。
庞大的战争机器彻底开动。寿春水寨闸门轰然打开，无数战舰、走舸、艨艟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港口，铺满了整个江面。岸上，步骑大军如黑色铁流，开始向预定的渡江地点汹涌开进！
洛阳
几乎在寿春战鼓敲响的同时，六百里加急军报也送到了洛阳紫宸殿。
苻坚看完苻朗的军报和“绣衣”的密奏，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好！朗儿果不负朕望！东风已至！”
他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统一天下的宏图霸业，似乎已近在眼前。
“传朕旨意：通告天下，刘裕弑君篡逆，罪恶滔天，大秦奉天讨罪！令并州李威、王永，对北魏转入守势，严防死守，绝不容有失！令邺城太子宏，总督河北诸军事，保障南征大军后勤无忧！令长安梁平老，稳定关中，策应各方！”
他走到殿外，望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即将烽火连天的江淮大地。
“这一局，朕赢了！”
广陵渡口以南，冰冷的江水被无数战船劈开，黑色的秦军旗帜如同死亡的乌云，压向江南岸。
韩延身先士卒，立于第一条登陆的艨艟舰首，手中长刀指向南岸隐约可见的烽火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大秦——万胜！”
身后，箭矢如蝗，遮天蔽日，射向南岸仓促组织起来的零星抵抗。雷恶地的水师战舰万弩齐发，巨大的拍杆狠狠砸向南军的简易水寨。
烽火台一个接一个地燃起，狼烟冲天而起，却再也无法阻止这场注定要席卷整个江东的滔天巨浪。
江水，今日注定要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