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车停进律所地下车库时，天还没亮透。他没急着下车，坐在驾驶座上把昨天拍的油漆门照片翻出来，一张张看。照片里那行“多管闲事”已经干结，粉笔写的“法，不会怕油漆”还清晰。他点开加密邮件，确认视频和截图都已存档，才熄火推门。
电梯间没人。他拎着公文包上去，走廊刚拖过，水痕还没干。周正言办公室门开着，他站在门口敲了两下。
“来了。”周正言抬头，手里捏着半杯凉茶，“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林远点头，没解释。
“你打算怎么办？”
“照常上班。”
周正言放下杯子，盯着他看了几秒，“今天有个人要来，法院的，姓赵。她说要见你，只说一句话就走。”
林远没问是谁让她来的。他知道，怕的人总会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
九点十分，赵女士到了。她穿一件灰蓝色外套，头发扎得紧，手指一直抠着包带。她在会客室坐下，膝盖并拢，脚尖朝内，像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林远递上水，她没接。
“我实名举报了一个人。”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们院的法官，姓程。上个月，他让我改判决书里的几处认定，我说不行，他就笑了。三天后，我女儿班主任打电话，说有陌生人去学校问孩子情况。”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是孩子在操场升旗的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乖孩子不该没有妈妈。”
“昨天早上，这张照片就放在我办公桌上。”
林远拿起照片，翻过来又翻过去，没说话。
“我知道举报有保护程序，可没人告诉我，他们会拿孩子下手。”她眼眶发红，“我在法庭上怕了。我说了实话，可我怕说完，孩子放学没人接。”
林远打开手机，点开一段录音。是他前天重听的自己庭审录音，一句“根据《刑事诉讼法》第52条，证人证言不得以威胁方式获取”，循环播放了三遍。
录音结束，他把手机放在她面前。
“你不用出庭。”他说，“你的证词，我来放。”
赵女士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只需要签一份授权书，剩下的，我来做。”
她盯着那部手机，像在看一道门。过了很久，她伸手，把包打开，拿出笔。
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下午两点，法院开庭。这是一起普通的民事再审案，表面看只是证据提交问题，没人知道真正的焦点在证人保护程序上。
林远站在原告席后方，穿着刚熨过的衬衫，袖口扣得严实。法官进来时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程序走完，林远递上申请书。
“我申请依据《民事诉讼法》第七十三条，对特殊证人采取闭门作证、录音提交的方式。”
法官翻开材料，看到医院出具的“急性焦虑障碍”诊断书，眉头皱了一下。
“证人为什么不亲自出庭？”
“因为她收到明确威胁，涉及未成年子女安全。”林远声音平稳，“如果今天她坐在这里，而庭外有人正盯着她家校车路线，那这个法庭，还谈什么程序正义？”
旁听席有轻微骚动。
法官沉着脸：“录音内容是否经过剪辑？你如何保证真实性？”
“原始录音由证人本人封存，附带时间戳和身份验证。”林远从文件袋取出U盘，“可当庭验证。”
法官和书记员交换了个眼神，最终点头。
林远走到播放设备前，按下按钮。
赵女士的声音在法庭响起，清晰，带着颤抖：
“他说‘不改口就判你输’。我问‘那法律呢？’他笑了，说‘法律？我说了算。’”
整个法庭静了两秒。
法官猛地拍案：“这是诱导性提问！证人明显被引导！”
林远站着没动，“这是原话。如果‘我说了算’不算威胁，请问，什么才算？”
“你这是在挑战法庭权威！”
“我是在维护证人安全。”林远翻开法条本，“第七十三条明确规定，因健康、安全等原因无法出庭的证人，可通过录音、视频方式作证。她不是不愿，是不敢。而‘不敢’的源头，就在这个系统里。”
法官脸色铁青，“你放任情绪化陈述，已经扰乱庭审秩序！”
林远低头整理材料，语气没变：“我不是在陈述情绪。我只是在问，一个母亲因为说实话而不敢送孩子上学，这算不算秩序被破坏？”
他合上案卷，“本案不求胜诉。只求她下次走在校门口时，不用回头看有没有陌生车跟着。”
法官没再说话。书记员继续记录。
庭审结束，林远走出法院，手机震了一下。
是赵女士的短信：“孩子今天笑了，说老师夸她朗读有进步。”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看了眼法院门口的国徽。阳光斜照在上面，反光刺眼。
他没停下，穿过马路，走向地铁站。
站口有个卖烤红薯的老头，推车上的收音机正放着新闻：“……近日有律师就司法干预问题提出质疑，相关机构表示将依法审查……”
林远掏出公交卡，刷卡进站。
下到站台时，他看见对面墙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边角卷起，照片上是个穿校服的小女孩。有人用红笔在下面写了行字：“别怕，有人在查。”
他站定看了两秒。
列车进站，气流把那张纸吹得晃了一下，女孩的脸朝下贴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