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前的广场,静得能听见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那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寂静,仿佛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琉璃,随时都会在某个微小的声响中轰然碎裂。
秦战独立于木台一侧,身姿如松。初冬的寒风卷过广场,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动他洗得发白的旧军服下摆,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沉静如山岳的气息。他双手自然垂落,目光平视前方那深邃的宫门,仿佛周遭那些或明或暗、带着各种意味的注视,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脚边那毫不起眼的硬木刀鞘,沉默地陪伴着。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木台另一侧的魏冉及其随从。他们衣着光鲜,如同开屏的孔雀,竭力展示着将作监的威严与底蕴。魏冉更是微微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目光偶尔扫过秦战和他那寒酸的刀鞘时,总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优越与讥诮。那柄躺在紫檀木盒中、珠光宝气的环首刀,在清冷的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晕,仿佛已是胜利的宣言。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太阳升高了些,驱散了部分寒意,却驱不散广场上那无形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
终于——
“大王驾到——!”
一声悠长而尖利的唱喏,如同利刃,骤然划破了广场的寂静!
沉重的宫门在机括的轰鸣声中,缓缓向内打开。两队身着玄色重甲、手持长戟的郎官,迈着整齐划一、沉重如雷的步伐,鱼贯而出,分列于宫门两侧,肃然而立,冰冷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紧接着,在一众内侍和近臣的簇拥下,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巨大的阴影之中,然后,一步步,踏入了广场的光亮之下。
秦王,嬴疾。
他今日未着繁复的冕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身形挺拔,步伐沉稳。他的面容依旧年轻,甚至带着几分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但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扫视过来时,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穿人心底最隐秘的念头。
他的目光先是掠过全场,在那肃立的甲士、屏息的百官身上短暂停留,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广场中央那座木台,以及木台两侧那对比鲜明的二人身上。
没有多余的仪仗,没有繁琐的礼节。嬴疾径直走向早已设在宫门前方的御座,安然落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在这片寂静中,却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开始吧。”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早已侍立一旁的谒者立刻上前,先是对着嬴疾所在的方向深深一躬,然后转向木台,高声道:“王上有令!将作监右丞魏冉,栎阳工师秦战,即刻呈上所铸之刃,王前品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木台之上。
魏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内心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堆起恭敬而自信的笑容,率先一步踏上木台。他走到那紫檀木盒前,如同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那柄华丽的环首刀捧了起来。
阳光洒在刀身之上,镶嵌的绿松石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缠绕的金丝耀眼夺目,刀鞘上繁复的云雷纹更是充满了古拙而威严的美感。
“臣,将作监右丞魏冉,叩见王上!” 魏冉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激动,“此刀,乃臣谨遵《考工记》古法,选用上等精铜,配以锡、铅,由监内诸位大匠呕心沥血,历时一十三日,千锤百炼而成!刀成之日,有白虹贯日之异象,实乃天佑大秦之祥瑞!”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将刀从鞘中抽出。
“锃——!”
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那宽厚而略带弧度的青铜刀身展露出来,颜色青中带金,光泽温润,刀身之上,隐约可见细密的、如同流水又如同云气般的锻造纹理,那是无数次折叠锻打留下的印记,在将作监的工艺中,这已是登峰造极的象征。
“此刀名为‘承影’!” 魏冉的声音带着自豪,“取其承袭古制,光耀千秋之意!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不敢说后无来者,然放眼当世,能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
他将刀横托于掌中,向前微微躬身,姿态优雅而标准:“恭请王上品鉴!”
不得不说,魏冉这一番表现,无论是言辞、姿态,还是那柄“承影”宝刀本身的卖相,都极具冲击力,充分展现了将作监的底蕴与“正统”的威严。广场四周隐隐传来一些低低的赞叹声,一些倾向于将作监的官员,更是微微颔首,面露得色。
嬴疾的目光落在“承影”上,手指的敲击并未停止,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谒者的目光转向了木台另一侧,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
“秦工师,请呈刀。”
所有的目光,随之转移。
秦战迎着那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面色依旧平静。他没有像魏冉那样慷慨陈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仪式性动作。他只是弯腰,拾起了脚边那根毫不起眼的硬木刀鞘。
他的动作很随意,甚至带着点战场上下来的、不拘小节的利落感。
他握着刀鞘,一步步踏上木台,走到与魏冉相对的位置站定。
他没有看魏冉,也没有看那柄华丽的“承影”,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再次投向御座之上的嬴疾。
然后,他开口。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与魏冉的浮华截然不同的、朴素的力量,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臣,栎阳工师秦战。”
“此刀,无谱可依,无法可循。”
“乃臣与栎阳工匠、流民,于荒野之地,以新法所炼之‘钢’锻造。”
“耗时半月,耗材无数,仅成此一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那朴素得甚至有些粗陋的硬木刀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其名,亦无。”
“若非要个名字——”
他握住刀柄,拇指轻轻抵住护手,手臂微动。
“锵——!”
一声短促、清脆,却仿佛带着金属本身颤音的轻鸣响起!
一道幽冷的、仿佛能将周围光线都吞噬殆尽的青黑色光芒,随着刀身的出鞘,骤然闪现!
没有炫目的宝石,没有华丽的雕饰,甚至没有耀眼的金属光泽。那刀身,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深沉的青黑色,如同雨前的积云,又如同深潭的静水。唯有那流畅而略带弧度的线条,以及刃口处那凝练如一线秋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锋锐,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不凡。
秦战将完全出鞘的横刀握在手中,刀尖斜指地面,姿态自然而放松,仿佛握着的不是一件决定命运的利器,而是一件用惯了的工具。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嬴疾,说出了最后四个字:
“便叫‘杀敌刀’。”
杀敌刀!
简单,直接,粗暴!
没有任何文饰,没有任何虚夸,只有最本质、最赤裸的功能定义!
这三个字,像是一记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与魏冉那引经据典、祥瑞加持的“承影”之名,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讽刺的对比!
魏冉脸上的自信和优越瞬间凝固,继而涨得通红!他几乎能感受到周围那些目光中瞬间变化的味道!那是一种从华而不实的梦境,被猛然拽回冰冷现实的错愕与探究!
嬴疾敲击扶手的手指,在这一刻,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兴趣,落在了秦战手中那把其貌不扬,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杀敌刀”上。
那青黑色的刀身,那凝练的寒光,那简洁到极致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名字……
这一切,都与他认知中的任何兵器,截然不同。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似乎也停了。
只有那柄名为“杀敌”的横刀,在秦战手中,沉默地散发着它冰冷的、足以斩断一切虚妄的锋芒。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