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砚辞走进了一家名为“沉龙渊”的酒馆。这里是整个港市最混乱、也最鱼龙混杂的所在。一踏入其中,一股混合着油烟、酒精和汗臭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人的面目。十几张油腻的木桌被挤得满满当当,掷骰子的“啪啪”声,输红了眼的赌徒的咒骂声,醉汉们粗野的哄笑声,以及不同方言的激烈争吵声,交织成一曲震耳欲聋的、属于法外之地的交响乐。
这里的规矩,写在每个人的刀柄上,刻在每个人脸上的伤疤里。一个人的地位,不取决于他的出身或财富,而取决于他腰间兵刃的成色,身后跟随的兄弟数量,以及他眼神中那股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随时准备杀人的狠戾。商砚辞,一个身着干净儒衫、面容清秀、独自一人的年轻人,在这里,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瞬间便吸引了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只是平静地走到一个角落,要了一碗最浑浊的劣酒,然后,开始静静地聆听。他没有主动去打探任何消息,因为他知道,在这片黑暗的丛林里,任何主动的窥探,都会被视为挑衅。他只需要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入这片信息的浊流之底,等待那些有用的“沉渣”自己漂浮上来。
他听到一伙走私商人,用夹杂着闽南话和日语的腔调,低声争论着下一批生丝的价钱。他听到两个满脸横肉的海盗,吹嘘着前几日在外海劫掠了一艘官船的“战绩”。他还听到一个醉醺醺的渔夫,向同伴抱怨着最近出海的渔获越来越少。
就在这片嘈杂的、充满了暴力与贪婪的背景音中,一个词,如同鹤唳,突兀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那韩家的疯子,又在田里种那些没用的野草了!”说话的是一个满身酒气的海盗,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引得碗碟一阵乱响,“他娘的,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整天跟个傻子似的,对着一堆草念念有词!还说什么……什么‘杂交’!我看他就是个‘杂碎’!”
周围的同伴爆发出一阵哄笑。
“老六,你管他作甚?那韩家小儿子韩苗,听说去年大病一场后,脑子就坏掉了。整天往家里搬那些用陶罐装着的野稻子,说要种出什么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神稻’。我看啊,他就是饿疯了!”
“神稻?我看是神神叨叨!”那被称为老六的海盗啐了一口,“前几天我还看见他,跪在田埂上,对着一株长得跟别的不一样的稻子,又哭又笑,跟中了邪似的。真是晦气!”
商砚辞端着酒碗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他找到了。
韩家的宅院,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堡垒。高高的院墙上,甚至还插着削尖的竹子,墙角堆着用于防御的滚木礌石。在这座无法无天的岛屿上,财富与知识,都需要用最原始的暴力来守护。
当商砚辞报上名号,并让仆役转告那句如同暗号般的“杂交水稻”时,那名原本满脸警惕的仆役,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戒备变成了惊恐。他连滚带爬地跑进院内,仿佛听到了什么鬼魅的咒语 。
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了出来。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与神经质。他的眼神锐利,如同受惊的鹰隼,死死地盯着商砚辞,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便是韩苗。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商砚辞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三系法’吗?”
这三个字,如同三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韩苗的神经上。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到了鬼般的、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巨大震撼。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商砚辞的手,将他拖进了院内,然后“砰”的一声,死死地关上了大门。
他没有将商砚辞带到任何一间待客的厅堂,而是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院落,来到了一处被高墙围起来的、绝对隐秘的后院。
商砚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片不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数以百计的陶罐。每一个陶罐里,都种着一株水稻,或是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成百上千张小小的标签,插在泥土里,上面用一种商砚辞无比熟悉的、简体汉字和拉丁字母,记录着各种杂交的谱系与观察数据。
这里,是韩苗的实验室,也是他的疯人院。是他一个人的、孤独的、绝望的战场。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韩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一个和你一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商砚-辞终于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答案。
那一刻,韩苗那根紧绷了一年多的、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绷断了。他蹲下身,将脸埋在双臂之间,发出了如同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那哭声里,充满了孤独、委屈、以及终于找到同类时的、巨大的释放。
商砚-辞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他知道,这份孤独,这份不被整个世界所理解的痛苦,是每一个穿越者都必须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
许久,韩苗才缓缓抬起头,那双因长期失眠和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仿佛即将熄灭的灰烬被注入了新的氧气,微弱却顽强地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焰。他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开始语无伦次地向商砚辞倾诉那压垮他的困境,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痛苦、不甘和一丝终于找到倾听者的宣泄。
“我……我其实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农业科学博士。一场荒谬的意外,把我抛到了这里。我的脑子里……装着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终结千百年来饥荒的伟大学识——杂交水稻技术!”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痛苦而扭曲,“可你知道吗?这份本应如神只恩赐般的知识,在这里,却变成了最恶毒、最残酷的诅咒!它日日夜夜折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