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的秩序，只会扼杀他的创造。而在这片没有秩序的废墟之上，他，将亲手建立一个全新的、属于齿轮与钢铁的秩序。这片法外之地，不是他的避难所。
这里，将是他新世界的开端。
子时。
新旧交替的钟声，尚未敲响。一声尖锐的呼啸，如同撕裂夜幕的利刃，自京城的某个角落悍然升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瞬间，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明王朝的广袤疆域，都被卷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由火焰与声浪奏鸣的狂欢交响。
“轰——！啪——！噼里啪啦——！”
成千上万的鞭炮，在同一时刻被点燃 。那密集的、如同炒豆般的炸响，汇成一股无可匹敌的声浪洪流，席卷了每一条街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将屋檐下积攒的残雪尽数震落。这声音，是辞旧迎新的呐喊，是驱逐鬼魅的咆哮，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用火药谱写的盛大祈福仪式。
紧随声浪而来的，是光的盛宴。
无数的烟火，在同一时刻，刺破了漆黑的夜幕。有那在地面上飞速旋转、拖着长长火尾、如同受惊的精灵般四处乱窜的“地老鼠” 。有那呼啸着冲上云霄，在最高点轰然炸开，幻化出三重不同颜色光环的“三级浪” 。更有那静置于地，却能喷射出数丈高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绚烂光柱的“花盆” 。
一时间，整个夜空，都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被随意泼洒了无数璀璨颜料的画布。红的、绿的、金的、紫的……无数的光点，在空中绽放、凋零，如同亿万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将这片被冰雪覆盖的、死寂的白色大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无疑是一场伟大的奇观。它展示着这个王朝富庶的底蕴，展示着其工匠高超的技艺。然而，在这场极致的绚烂之下，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讽刺。
那构成这片美丽幻象的核心——火药，这个曾让华夏民族在军事上拥有着无与伦比优势的伟大发明，此刻，却被尽数用于一场转瞬即逝的、虚无缥缈的娱乐。当京城的百姓在为这片火树银花而欢呼雀跃时，他们不知道，在遥远的北方边墙，他们那些衣甲单薄的守卫者，正因为火铳的劣质与火药的短缺，而在瓦剌人的铁骑面前，节节败退。
这漫天的烟火，像一个巨大而华美的隐喻。它象征着这个正处于“正统”年间的大明王朝——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天朝上国的赫赫声威，拥有着足以傲视四海的财富与文化。但其内部，那真正赖以生存的、名为“武备”与“秩序”的核心，却正在被一点点地、以一种娱乐至死的方式，挥霍、掏空。
这是一场盛大的、用火药书写的、关于“浪费”的挽歌。一场即将到来的、更为惨烈的“烟火”，已在北方，悄然点燃了引信。
同一片夜空，同一场烟火，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折射出了截然不同的、属于各自命运的色彩。
京城，聚仙楼。李怀安与他的“同志们”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他高高举起酒杯，对着窗外那片绚烂的火树银花，大声地祝酒：“来来来，各位，喝酒喝酒，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洪亮，脸上挂着醉醺醺的笑容。但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清明。他在心中，默默地补上了后半句：“敬这最后一年半的太平光景。”
节庵。于谦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袍，与家人依偎在冰冷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远方天际那片明灭的光 。小孙子在他的怀里，指着一朵新绽放的烟花，发出了兴奋的欢呼。于谦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他轻轻地对家人说：“新年快乐。”那声音很轻，很快便被风雪与炮声所吞噬。但那双总是充满了忧思的眼睛里，却在这一刻，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属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祖父的、最简单的温情。
王振的府邸。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间亮如白昼的卧室书案前，静静地听着窗外那隐约传来的、被层层宫墙过滤后的鞭炮声 。他没有看烟火，那转瞬即逝的美丽，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只是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酒，对着空气，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轻声说道：“新年快乐。”那声音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即将开启一场盛大狩猎的、冰冷的兴奋。这漫天的喧嚣，在他耳中，不过是他那宏大政治剧目拉开序幕的、最完美的配乐。
南翔镇，方家。方琅琊独自一人，凭栏而立。她没有理会身后庭院里家人亲友的欢声笑语，只是痴痴地望着那被烟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南方夜空。那绚烂的光，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眸里，跳跃、闪烁，最终汇成一滴晶莹的、不知是喜是忧的泪珠。她伸出手，仿佛想抓住那片遥远的光，嘴里无声地呢喃着：“新年快乐。” 随即，又用更低的声音，问出了一句连风都听不见的问题：“商砚辞，你还好吗？新年……”
南澳岛。商砚辞独自一人，站在一处远离了所有喧嚣的、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悬崖之上。海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的脚下，是那座充满了罪恶与活力的海盗之都，此刻正被无数零星的、不成气候的烟火与篝火点缀着。他的身后，是那片深沉的、蕴藏着无限可能与危险的茫茫大海。他没有抬头去看那些烟火，他的目光，一直平视着前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无尽的水面。他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融入了夜色的雕像。他的大脑，正在以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方式，飞速地计算着。他计算着刚才看到的那些烟火的升空高度、爆炸范围，并以此反推出其内部火药的配比与能量密度。
他看到的，不是一场庆典。
他看到的，是一堆被极度浪费的、可以被更高效地利用、并最终转化为绝对力量的……能源。
新的一年，开始了。
对于这个帝国而言，这是它走向深渊的、倒数第四年。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他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书写各自命运的……第一年。